第 16 章

    巨大的鳌山灯耸立如神祇,上面缀满千百盏小灯,演绎着“八仙过海”、“瑶池赴会”等神话故事;龙灯蜿蜒游走,所过之处欢声雷动;各色花灯争奇斗艳,走马灯旋转不休,宫灯典雅,纱灯朦胧,兔儿灯憨态可掬,莲花灯冰清玉洁。

    空中,是呼啸升腾、炸开漫天星雨的烟火;地上,是摩肩接踵、笑语喧阗的赏灯人流,丝竹管弦之声、小贩吆喝之声、孩童嬉闹之声汇成一片,蒸腾着繁华的暖意。

    晏姿与黛玉携手随贾府的女眷们出来赏灯,为避人耳目,两人都戴着长长的幂篱。

    轻纱垂至腰间,朦胧遮掩着容貌,只露出影影绰绰的身姿。

    在仆妇丫鬟的簇拥下,晏姿携着黛玉小心地行走在熙攘的人流边缘,感受着难得的、闺阁之外的喧嚣与自由。

    黛玉被一盏精巧的梅花灯吸引,灯上悬着灯谜,她凝神思索,纤指无意识地绞着幂篱的纱边。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黛玉轻声念出谜面,黛眉微蹙,“姐姐,这说的是……”

    “可是海棠?”一道清冷沉稳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晏姿心尖猛地一跳,这声音她记得。

    幂篱的轻纱微微晃动,她侧首,透过朦胧的纱影,看到胤禛不知何时站在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

    他换了便服,一身靛蓝的锦袍,外罩玄色狐裘大氅,身姿挺拔,昂首看着群灯,在璀璨灯火的映衬下,眉目比平日少了几分冷峻,多了些暖意。

    他并未带太多随从,只有两个精干的护卫不远不近地跟着。

    黛玉闻声,隔着幂篱向那人望去,又见晏姿似有异样,天真地问道,“这是小舅父么?”

    胤禛一怔,目光落在晏姿身上,隔着幂篱,目光仿佛自带穿透力,“林大姑娘?”他声音不高,带着疑惑,清晰地传入晏姿耳中。

    四周簇拥着仆妇,晏姿只得认了,敛衽行礼,叫了声,“小舅父。”幂篱下的脸颊微微发热。

    黛玉跟着欢快的叫了声“小舅父!”

    胤禛无奈,只得又认了个外甥女,走近几步,自然地与她们并肩而行。

    他的护卫和贾府的仆妇默契地隔开一小段距离,形成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

    周遭是鼎沸的人声和流光溢彩的花灯,这方寸之地却奇异地安静下来。

    “令尊之事,”胤禛目视前方璀璨的灯河,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圣旨不日即下,盐政交割,督造新窑,当可顺遂。”

    他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凝重,“然而别处又有变故,近日宫中,有人向太子进言,欲以联姻之法,将林大人纳入毓庆宫麾下,以便……掌控盐、琉璃之利。”

    他点到即止,未提保绶之名,但“联姻”二字,已如重锤敲在晏姿心上。

    晏姿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呼吸也窒息一瞬,她指尖冰凉,拢在袖中微微颤抖,声音却竭力维持着平静,“多谢四爷告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在下与家严,唯有恪守本分,静待天意。”

    胤禛侧头,隔着那层薄纱,似乎想看清她的神情,“‘本分’二字,说来容易,身处漩涡,有时亦需主动筹谋,林大姑娘……对自己的终身,可有何打算?”

    他忽然想起贵妃为他准备的选婚册子上,林氏长女赫然在列,目光不由炽热了几分。

    这个问题,已超出了单纯的示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和关切。

    晏姿心头剧震,幂篱的轻纱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曳,周遭的喧闹仿佛瞬间退去,只余下他的问话在耳边回响。

    打算,她能有什么打算?林如海才脱离险境,选秀的阴影便笼罩上来,像一张无形的网,挣脱了一根丝,前头还有无数根等着。

    她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四爷垂询,小女惶恐,女子婚嫁,素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严虽性情开明,然最终,亦需待今岁选秀之后,圣意如何,才有定论,小女不敢妄言。”

    胤禛听出了她的外强中干、脆弱、迷茫,看着她幂篱下朦胧却挺直的身影,想到林家旧宅中那声猝不及防的“小舅父”,心中生长出一些异样的情愫。

    罢了,终归“舅父”都当了不止一次,再帮一次又如何?

    “选秀……”胤禛沉吟着,目光投向远处皇宫方向辉煌的灯火轮廓,“或许,并非唯一之路。”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晏姿心湖,漾开层层涟漪,未等她细思,黛玉已猜中了几个灯谜,拿着赢来的小玩意兴冲冲地回来,身边跟着寻来的贾府仆妇。

    “姐姐,小舅父,你们看这盏小兔儿灯可好?”黛玉的声音打破了方才微妙的氛围。

    胤禛瞬间恢复了惯常的疏离神色,对黛玉笑道,“很好。”

    又向晏姿微微颔首:“时候不早,二位姑娘早些回府为上,京中虽金吾不禁,然人流繁杂,还需小心。”

    他深深看了晏姿一眼,那一眼仿佛穿透了幂篱,“林大人处,若有消息,我会设法知会姑娘。”

    “谢四爷关怀。”晏姿和黛玉一同行礼别过。

    胤禛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流光溢彩、摩肩接踵的人潮之中。

    黛玉疑惑地抬头,“为何又叫四爷,难道小舅父在家中行四?”

    晏姿笑着点了点头,“是呀。”

    回贾府的马车上,黛玉靠着车壁,把玩着新得的小兔儿灯,有些兴奋地低声说着灯谜趣事。

    晏姿却只是静静坐着,幂篱早已摘下,露出那张心事重重的面容。

    车窗外流动的灯火在她眼中明明灭灭,胤禛的话、选秀、父亲前程……纷繁思绪如同车外喧嚣的声浪,一波波冲击着她的心。

    “或许,并非唯一之路。”

    这句话在她心中反复回响,带来一丝渺茫的希望与难以察觉的悸动。

    回到西厢,黛玉早早便睡下了,过年这几日,她闹着要与姐姐同睡。

    屋内暖意融融,角落里静立着胤禛送来的那架可拆卸的玻璃炕屏,晶莹剔透,映着烛火,璀璨万分。

    晏姿屏退丫鬟,只留下案头一盏摇曳烛灯与那罐近来格外看重的君山银针。

    推开窗,清冷的空气涌入,夹杂着远处依稀的爆竹声。

    夜空如墨,细碎的雪花又开始无声飘落。

    晏姿毫无睡意,反复思索着胤禛的话。

    她坐到书案前,铺开素笺,提笔蘸墨,笔尖悬停良久,最终落下: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腊尽春回,京中上元方过,火树银花,犹在眼前,然女儿心绪,如这雪夜寒星,明灭难安。

    四爷处已得确切消息,圣意已定,父亲不日将卸盐政之繁,专司琉璃新窑,此诚上解君忧、下安己身之良机,父亲可暂舒怀抱。

    然,树静风不止。女儿近日偶闻宫中秘辛,太子欲以联姻为绳,缚父亲于毓庆宫之利毂,其意在掌控盐、琉璃之巨利,视我林家为俎上鱼肉,女儿虽深居简出,亦知此议若成,父亲清誉、女儿终身,皆陷泥淖,更恐牵累父亲新职,为太子敛财之工具。

    写到这里,晏姿笔锋微顿,又继续道:

    太子来势汹汹,不可不防。

    选秀之期渐近,女儿如飘萍浮梗,身不由己,虽知父亲素来开明,曾允女儿自主之念,然圣意如天,倘若落定,女儿一己之愿,恐难撼动分毫。

    午夜彷徨,寒意侵骨,伏望父亲洞察京中暗流,示下良策,女儿当谨守本分,静待父命。

    写至此,一滴墨落在“待”字旁,晕开小小的墨团。

    晏姿停笔,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飘飞的雪,胤禛透过幂篱那探询的目光与那句低语再次浮现。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女儿深知父亲必有筹谋,然情势迫人,心实忧煎,万望父亲保重贵体,早定乾坤。

    临禀不胜迫切待命之至。

    女晏姿泣叩上

    乙酉年正月十五夜”

    她将信纸仔细封好,预备明日一早,让听露交给候在贾府外的林淳,送往扬州林如海手中。

    几日后,林如海收到来信,在扬州巡盐御史衙门的书房里,用火漆封好了一封奏折与一封家书。

    他面色略显疲惫,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

    圣旨命他卸盐政、督造琉璃窑的旨意已到,他正伏案疾书,一封是呈给康熙的《恳恩免选自行婚配折》,字字恳切,言明长女性情孤洁,恐难适应宫廷规仪,且自己年将半百,膝下长成者唯此一女,承欢日短,恳请圣上垂怜,免其选秀,允其自行婚配,以全父女之情,亦使老臣无后顾之忧,肝脑涂地以报皇恩。

    另一封,则是给晏姿的回信:

    “吾儿晏姿:

    手书阅悉,京中诸情,吾已了然于胸,惊涛拍岸,吾儿能见微知著,沉静应对,为父甚慰,亦复心疼。

    盐政交割已近尾声,琉璃窑事,圣命难违,然此职专一,反少掣肘,未必非福,太子之谋,乃豺狼之欲,然欲以吾女为质,实属妄想!海一生清骨,岂容女儿受此折辱?

    汝所忧选秀及终身事,为父早有计较,奏请免选、恳恩允汝自行婚配之折,已同此信发出,八百里加急直呈御前!吾儿且放宽心,雷霆雨露固是君恩,然为父亦非全无应对之能,陛下素知我为人,念我半生劳碌,唯此一点骨血,或能垂悯。

    京中局势诡谲,裕亲王府乃至毓庆宫,汝皆需远之,勿卷入皇家事,四皇子示警之恩,可记于心,然天家贵胄,心思深沉,汝亦需持礼守节,静观其变,一切待为父奏折批下,自有分晓。

    吾儿切记:珍重自身,谨言慎行。有父在,天塌不下来。汝之终身,父必竭尽全力,为汝觅一安稳清静之所,不涉权争,不负汝心。

    父如海字

    乙酉年正月二十三”

    两封书信,在这年节刚过、春寒料峭的正月,传递两处心。

    晏姿收到回信时,已是数日之后,当看到“奏请免选、恳恩允汝自行婚配之折,已同此信发出,八百里加急直呈御前”时,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滴落在信纸刚劲的字迹上。

    她将信按在心口,走到那架流光溢彩的玻璃炕屏前,屏面晶莹,映出她含泪的眸子。

    窗外,雪仍未停,晏姿将信念了又念,然后仔细收起,与那罐君山银针放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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