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才过,寒气未消,户部衙门早早忙碌起来,门前车马渐稠。
五月初的选秀事宜,提上日程,待选秀女需呈交户贴、验看八字,条条框框,繁琐严苛。
梨香院内,薛宝钗端坐镜前,莺儿小心替她梳理发髻,镜中人端庄娴雅,眉目沉静。
薛姨妈捧着刚誊好的户贴,也不知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宝钗,“我的儿,都打点妥了,进京选秀虽是个借口,可若真的选上了公主伴读,总归是个出路。”
话音方落,将户贴用信封封了,叫身边的婆子拿给随薛蟠在外行走的小厮,叮咛了几句,才放人去办事。
不过两日,便有了回信,婆子来回话,面色犹豫,“太太,姑娘,户部、户部驳回了,说、说咱家大爷卷入了人命官司,且为人犯,案件尚未结清,有碍清名,姑娘……不得参选。”
“哐当!”薛宝钗手中赏玩的玉簪落地,碎成几截,她身子晃了晃,扶住妆台才未倒下,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余一片惨白,数月期盼,顷刻间化为泡影。
薛姨妈眼前发黑,血气冲上头,她猛地转身,对着外间怒道,“蟠儿!你这孽障!”
薛蟠正歪在暖榻上嗑瓜子,闻声不耐烦地掀帘进来:“又怎么了?”
“你妹妹选秀被拒了,全因你那桩混账官司!”薛姨妈气得浑身发抖。
薛蟠一愣,随即嗤笑出声:“我当多大个事儿,选不上就选不上呗,妹妹不是心心念念要配宝兄弟那块玉么?姨妈那头也透着意思,如今正好,省得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安生在贾府住着,等宝玉娶亲不就完了?哭天抹泪,值当什么!”他混不吝,只觉母亲妹妹矫情。
宝钗猛地抬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肯落下,她死死盯着薛蟠,声音发颤,“哥哥——你说得轻巧,我薛家女儿,难道就指着亲戚施舍度日?选秀之路断了,金玉良缘,呵,说得好听,可八字没一撇,你就敢这般大放厥词!”
薛蟠被妹妹从未有过的厉色慑住,旋即恼羞成怒:“嘿,不识好歹,不是你自己成日家宝玉长宝玉短?如今倒怨我?那破选秀有什么好?进去当奴才使唤!在家当奶奶不好?”
薛姨妈见儿女争吵,又气又急,捶胸顿足:“作孽啊,都少说两句!”
黄莺儿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在角落里瑟缩发抖,梨香院一时鸡飞狗跳,愁云惨雾。
最终,薛家对外只道宝钗备选,关起门来,薛姨妈抹着泪与宝钗细商,加紧筹谋“金玉良缘”。
“你姨妈那也不是那么把稳的,她不过是瞧老太太……跟那病殃殃的林二姑娘不顺眼,又眼馋薛家的银钱,可自个儿的事情自个儿知道,从你哥哥犯下事,金陵的产业便跟他无缘了,神京这边……又仰赖你舅舅与姨夫,才勉强保住了内务府的差,也不敢说赚多少,只是勉强维持架子不倒罢了,唉!”
说到这里,薛姨妈叹气,舌根泛起一丝苦意。
薛宝钗怔怔地望着虚空,想到同住贾府的那姊妹俩,一个住在老祖宗房里千娇百贵地养着,一个与宗室贵女交情深厚,父亲又简在帝心,前程眼见是不差的。
怎么偏偏她,家里无法助力也就罢了,还得被哥哥四处拖后腿,人生如此不公?但要她再去踩林家姊妹给自己博名声,却又不敢了。
薛姨妈拿手帕子抹了抹泪,接着道,“正儿八经地论婚,老太太必然不许咱们得用个法子,让她不得不允!”
这日午后,黛玉想起前日听说宝钗正在病中,还与宝玉相约去看她去,可巧今日宝玉不在,自己既想起了这茬,总要去问候一声,便转道往梨香院去。
行至内室门口,只闻一阵幽香,非寻常脂粉,甜腻中带着一丝冷冽,回头看看,外间炕上还放着针线笸箩,却空荡荡地没人,她心中纳罕。
外间守着的小丫鬟见着她,忙喊了一声 ,“林二姑娘来了。”
黛玉心中微异,隐约听得内里似有低语,掀帘进去,一踏入内室,那奇异香气更浓了些。
只见薛宝钗挨着炕桌坐着,宝玉竟也在,只坐在下首一张小杌子上,神情有些呆滞,眼神发直,望着宝钗手腕上那串红艳艳麝香珠串,一动不动。宝钗面色如常,只嘴角噙着一丝奇特的笑意。
“宝姐姐,宝哥哥?”黛玉出声唤道。
宝玉似被惊醒,猛地一颤,眼神恢复清明,茫然四顾:“林妹妹,你怎么来了?”他站起身,脸上带着困惑,仿佛不知自己为何在此。
宝钗也含笑起身:“妹妹来得正好,刚沏了普洱茶。”
她神态自若,仿佛方才一幕只是寻常,薛姨妈此时才从外间匆匆赶来,热情招呼黛玉坐下,吩咐莺儿重新换茶。
黛玉心中疑窦丛生,那香气,宝玉呆滞模样,都透着古怪。
她不动声色坐下,目光扫过宝钗腕上红麝串,又瞥了眼宝玉。
姐姐曾经似乎提过一嘴,说这手串香气独特……她压下疑惑,只与薛姨妈说些闲话。
之后,宝玉又跟李嬷嬷闹起别扭,薛姨妈留他们吃酒等事。
晚间,黛玉将梨香院所见细细说与晏姿听,末了蹙眉道:“姐姐,你说宝姐姐那香究竟有何用处?还有宝哥哥当时模样,怪得很,我唤他,他才醒过神似的。”
晏姿心中一凛,冷香丸与红麝手串,她瞬间想到原著中某些情节,再看妹妹懵懂清澈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薛家那上不得台面的算计,以及这凑巧的时机?
黛玉才多大,此时同她讲男女大防、讲那些阴私手段,还太早了些吧,可若不提点,她这般单纯,难保日后不掉坑里。
晏姿沉吟片刻,只含糊道:“许是屋里熏香浓了些,宝玉又犯困,你现在年纪渐大,轻易莫独自进男子内室,宝玉那也要避些嫌,其中的度,你自个儿把握好,至于宝姐姐那红麝串……气味浓烈,闻久了怕是不好,你也少凑近。”
黛玉似懂非懂,但见姐姐神色郑重,便点头应下:“我省得了。”
宝玉去了家学与秦钟一处,黛玉便有了更多清静时光。此后,她更常跟在晏姿身边,或看书习字,或打理“云想阁”送来新花样子,倒比往昔沉静许多。
惊蛰刚过,宁国府那边突传噩耗——蓉大奶奶秦可卿没了。
消息传来,阖府震惊,蓉大奶奶还年轻,才多大年纪,何况是那么一会神仙妃子似的人物,竟突然香消玉殒。
晏姿闻讯,心口突突直跳,当夜便做起噩梦。
梦中不是秦可卿停灵之处会芳园,竟是扬州巡盐御史衙门。
刺眼的白幡,森冷的灵堂,正中棺椁里躺着的,赫然是她父亲林如海,面色青灰,无声无息。
“父亲!”晏姿尖叫着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浸透了中衣。
窗外夜色如墨,寒风呜咽。
她心慌意乱,再难入睡,翻身下床,扑到书案前,就着残烛微光,提笔疾书:
“父亲大人膝下:
女昨夜惊梦,见府衙设灵,父亲魂悸魄动,五内如焚。
虽知梦境无稽,然思及父亲远在维扬,盐务繁剧,新职待举,夙夜操劳,女实深忧惧。
伏乞父亲善加珍摄,眠食定时,万勿过劳。寒暖交替,切切添衣,女儿远隔千里,唯日夜焚香祷祝,祈父亲福寿康宁。
琉璃窑事,千头万绪,父亲亦需宽心,徐徐图之,女儿与弟妹在京安好,勿念。
临书仓促,不尽欲言。
女晏姿百拜叩上”
字迹潦草,墨痕淋漓,尽显惊惶,天明即命心腹快马送往扬州。
林如海接到此信时,正于景德镇外新辟的“御窑厂”勘察地基。新职已下:钦命督理江南琉璃窑务大臣,专司平板琉璃烧造,虽卸了盐政千斤担,这开创新局,亦非易事。
他展信阅罢,见女儿字里行间惊惧忧思,心中酸楚又温暖,当即于工棚内回信:
“吾儿晏姿:
手书阅悉,吾儿忧思过甚矣。
为父身体康健,饭食如常,新窑选址已定,正招募工匠,万事开头难,然亦有条不紊。
梦乃心头幻影,吾儿切莫萦怀。汝与弟妹安好,便是为父最大慰藉。
玉儿近日饮食如何?咳疾可曾再犯?承安学业不可荒废,徐先生严苛,正合其性。新岁已开,功课进益几何?汝为长姐,需时常督促,亦要顾惜他身子,莫令其过于劳顿。
京中诸事,汝需持重。为父一切安好,勿念。
父如海手谕”
信末又添一句:“衙署后院玉兰已绽数朵,洁白如雪,遥寄一枝春意,吾儿共赏。” 随信真附了一小包压得平整的玉兰花瓣。
晏姿收到父亲手书与那包犹带清芬的玉兰,悬着的心才缓缓落回实处。
再看弟弟承安,在林家旧宅过了正月十五,本想再与姊、妹在贾府荒度几日,未及成行,徐先生便将他拘回书斋,日日苦读,虽辛苦,却精神健旺。
她提笔细细回禀弟妹近况,笔迹终复往日沉稳。
宁府举丧,尤氏犯了旧疾,贾珍便求了邢、王二夫人,请凤姐儿协理。
凤姐儿素喜揽事显能,况是宁府相托,正中下怀,当即抖擞精神,走马上任。
一时间,宁国府成了凤姐儿天下,她分派职事,井井有条;处置仆役,雷厉风行;支取银钱,分毫不乱。
合族上下,无不称叹,杀伐决断,威重令行,真真煊赫非常。
晏姿在荣府,亦听闻凤姐儿种种手段,待停灵过半,停灵宁府会芳园中,诸事稍缓,她便借查看“云想阁”账目之机,去寻凤姐儿。
晏姿进去时,凤姐儿正仔细对着账簿,打了两下哈欠,见晏姿来,强打精神笑道:“你怎么来了?我这些日子忙,两边府上的事压在我一人头上,别看地方不大,零碎的事情可不少!”说着将账簿合上收拾出一点干净地方。
晏姿奉上账簿,坐下轻声道:“知你有本事,这不,又给你送本账簿子来,我看呀,别人是见了账簿就头大,你跟别人不一样,事情越多越有兴头。也不知这么辛苦,图个什么!”
凤姐儿摆摆手,眉宇间透出几分自得:“辛苦什么!宁府上下,没个顶梁柱,珍大哥哥托付,我岂能推诿?再者,这管家的权柄,握在手里才踏实,你是没见,那些人初时如何轻慢,如今又如何服帖,这世道,人善被人欺。”
晏姿静静听着,为她续了杯热茶:“嫂子手段自然高明,只是……”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白茫茫一片,“世事无常,盛衰有时,今日宁府煊赫,蓉大奶奶仙去,珍大哥哥哀毁逾恒,他日……谁又知是何光景?我常想,家族沉浮,本是常理,要紧处,不在位极人臣,富甲一方,而在无论身处何境,俯仰无愧于心。钱财权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若为这些,行差踏错,坏了心术,埋下祸根,他日落魄时,墙倒众人推,那些昔日仇怨反噬起来,才真真万劫不复。”她声音不高,字字清晰。
凤姐儿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秦可卿死前托梦言语,言犹在耳,“三春去后诸芳尽”、“树倒猢狲散”、“盛筵必散”的警示,与晏姿此刻话语重叠。她想起自己放印子钱、包揽诉讼那些事,手心沁出冷汗,眼前富贵泼天,若真有一日落魄……她打了个寒噤。
晏姿点到即止,不再多言,只翻看账本,指出几处关节,凤姐儿心不在焉应着,心思早已飘远。
送走晏姿,凤姐儿独坐良久,平儿悄声进来,见她面色变幻不定,低声问:“奶奶?”
凤姐儿一把抓住平儿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她眼神闪烁,压着嗓子道:“平儿,你说,我往日那些事,是不是做得太绝了些?会不会真遭报应?”
她又喃喃道,“可那些都是从太太手中接过的,万一不做了,家里的窟窿又从何处填补?”
平儿心中一惊,忙道:“奶奶怎么忽然说这个?”
凤姐儿松开手,颓然靠向椅背,喃喃道:“大妹妹方才一番话……还有蓉哥儿媳妇梦里那些……我这心里,七上八下,你记着,往后那些伤阴鸷、损德行的事,能推就推了吧,银子当下够使就成。”
平儿不明所以,只连声应是。
停灵期满,发引之期至,送殡队伍浩浩荡荡,如压地银山,直送至城外铁槛寺。
待安灵、做佛事毕,贾珍尤氏并贾蓉留寺守灵,女眷们则被安排至不远处水月庵又名馒头庵者歇息。
庵堂清寂,老尼静虚殷勤奉茶,觑着凤姐儿脸色,堆笑道:“奶奶连日辛苦,贫尼这里,倒有桩小事,想求奶奶慈悲。”
凤姐儿正因晏姿那番话心烦,不耐道:“什么事?”
静虚便道出长安府张大财主女儿金哥,原聘守备之子,又被长安府府太爷小舅子李衙内看中,张家想退婚,守备家不依,闹出官司,张家托人寻到静虚,愿出三千两银子,求凤姐儿借贾府之势,逼守备家退婚。
凤姐儿一听,本能想拒,静虚察言观色,故意叹道:“唉,贫尼也知此事为难,只是张家老爷说了,如今这世道,没点硬实靠山,连儿女婚事都保不住。都说府上琏二奶奶最是怜贫惜老,手段通天,若连奶奶都不肯援手,张家小姐怕只有一条白绫了……”
“通天?”凤姐儿眉毛一挑,被这激将撩起火气,刚压下的逞强心思又冒头,暗道,不过一守备,贾府名帖过去,敢不退婚?三千两银子,伸手便得了。
她冷笑一声:“多大个事,也值当寻死觅活,你叫张家明日送银子来,我写封信,你着人送到长安节度使云老爷处,保管了结!”
静虚大喜过望,连声念佛。
夜深人静,凤姐儿在禅房歇下,白日豪气散去,心头那点不安又浮上来。
平儿一边铺床,一边低声道:“奶奶,那守备家也是官身,为三千两银子,强拆人姻缘,万一闹大,恐于府上名声有碍,再说,张家小姐可怜,那守备家公子……未必就不可怜。”
“灯花——”桌上烛火猛地爆了个灯花。
凤姐儿心头一跳,白日晏姿话语、秦可卿托梦、还有那句“俯仰无愧”猛地撞进脑海。
她想起自己应承时那股邪火,分明是中了静虚的激将法,什么“手段通天”,分明是拿话架着她!
她懊恼地绞着帕子,指甲掐进掌心,三千两——面子——方才应得多痛快,此刻就有多后悔。
“平儿……”凤姐儿声音发涩,“我……我是不是又昏了头?”
平儿不敢答。
凤姐儿在禅床上辗转反侧,窗外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良久,她猛地坐起,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后的狠色:“罢了,话已出口,银子也快到了,这回、就这一回!横竖那守备也奈何不得咱们府上,明日银子送来,你收好,但记着,下回再有这等事,任他说破天,给座金山,我也绝不沾手。这起子人,专会拿话做圈套,再钻进去,我就真该死了!”她咬着牙,像是对平儿说,又像是对自己立誓。
平儿默默点头,吹熄了灯,禅房里陷入黑暗,只余凤姐儿粗重的呼吸和窗外无尽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