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胤禛喉头发紧,万般念头飞转,愿意吗?他袖中仿佛还残留着那荷包的触感,假山后她探究的眼神……
可太子觊觎林如海财权,保绶虎视眈眈,此时若由贵妃指婚,无疑是将林家父女推至风口浪尖。皇上心思难测,对林如海是重用亦是考验,何况他未必愿意林家亲近皇子……
他强压下翻涌心绪,垂眸道,“额娘厚爱,儿臣感激,只是……林大姑娘身份特殊,其父新掌琉璃窑务,干系重大。此时指婚,恐引人非议,于林大人、于儿臣,乃至额娘,都非稳妥之策。”
贵妃定定看着他,将他眼中挣扎、顾虑尽收眼底,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掩口,肩头颤动。
胤禛忙为她抚背,良久,咳声稍歇,贵妃喘息着,眼中泛起泪光,紧紧攥住胤禛的手,声音凄楚,“老四,额娘这身子,自己知道,不过是捱日子罢了。临去前,唯放心不下你,太子……非宽厚之主,兄弟之中,你性子孤直,不善结党。额娘总想替你寻一门好亲,寻一个得力的岳家,将来……也好有个倚仗。林家门第清贵,不涉党争,林姑娘品貌皆佳……咳咳……额娘一片心,只盼着闭眼前,能看到你外头有个靠……你……你当真忍心,让额娘带着这桩心事走么?”
字字泣血,句句含情。
承乾宫内药香氤氲,贵妃泪眼婆娑,枯瘦手指如铁钳般抓着胤禛。
胤禛心如刀绞,养母多年抚育之恩,临终恳求,重逾千钧,应下,林家危矣,不应,愧对慈恩。
他僵在榻前,喉头滚动,那句“但凭额娘做主”在舌尖滚了又滚,终究未能出口,殿内死寂,唯闻贵妃压抑的喘息和胤禛沉重的心跳。
大观园工地,喧嚣日夜不息,楠木、花梨堆积如山,太湖石、灵璧石点缀其间,能工巧匠攀爬架设,凿石砌砖,各处主体渐次完工,只余彩绘、雕镂、栽植等细务。
贾府库银如开闸洪水,汹涌流出,凤姐儿执掌支应,纵是泼天本事,也渐感左支右绌。她想起馒头庵那三千两银子,那样的勾当,若是多来几件便好了。
这日,贾琏兴冲冲寻来,身后跟着几个捧着锦盒的伙计,“快瞧瞧!苏杭新到的上等妆蟒缎、织金锦,还有这缂丝,给娘娘省亲裁制新衣正合用!”
凤姐儿翻开账册,柳眉紧蹙,“我的二爷,账上银子早见了底!老太太、太太的体己挪了大半,外头还欠着木料、石料、工匠钱,这缎子是好,可……”
“哎呀!”贾琏打断她,压低声音,“这不是有那三千两……”他使个眼色。
凤姐儿强笑道,“那点子银子,杯水车薪,再说,那钱难道天天有么?”
贾琏不以为然,“管它的,先把眼前场面撑过去,娘娘省亲是头等大事,体面不能丢!回头各处庄子、铺子的银子收上来,再填窟窿不迟!”
他拿起一匹流光溢彩的云锦,啧啧称赞,“瞧瞧这花样,娘娘穿了,皇上见了也喜欢!”
凤姐儿看着那华美锦缎,又看看贾琏热切眼神,再想想阖府上下期盼,脑中只余硕大的“体面”二字。
她咬咬牙,提笔在支取单上画押:“先支五百两,紧着要紧的料子买!剩下的……我再想法子。”那“想法子”三字,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
银子流水般花出去,大观园一日美过一日,此外,又有为省亲预备下的戏班子,各处题匾、楹联也拟了出来,只待“贤德妃”亲题。
贾府沉浸在建园迎妃的狂热中,王夫人整日念佛,祈求女儿荣耀,贾宝玉乐得家学松散,常溜去园中看新鲜,薛姨妈加紧与王夫人密议“金玉良缘”,为了建园子,她可出了不少血,别说贾家要被掏空了,便是她家中的体己也快被挖空了,可薛蟠在内务府的差事顺当了不少,宝玉又是元春唯一的同母胞弟,还愁将来没回报么?
唯有晏姿,独坐窗下,手上摩挲着那支冰凉的赤金点翠蜻蜓簪,那日胤禛送她的荷包里,还有一支双鲤衔珠金簪,她一眼便挑中了这支,心中想着胤禛耳根泛红的模样。
选秀之期步步逼近,胤禛那句“容我想法子”言犹在耳。
她的前路,却如同大观园中那些尚未点亮的宫灯,隐在浓重夜色里,吉凶未卜。
窗外,春风已暖,她却感到一阵刺骨寒意。
这金玉满堂的贾府,恰似一艘驶向惊涛的巨舟,而她,不过是舟中一片身不由己的浮萍。
晏姿又想到胤禛那过界的关心,若说全是为了舅舅李卫,就牵强了些。
她知道现在若能抓住他,未来前途一片光明,可还是有一点微小的关于未来的期盼,不想在规矩森严的皇家,连气都不敢生。
大观园工程如火如荼,银子却似流水淌入无底洞。
凤姐儿纵是铁打的身子、七窍玲珑的心肝,也架不住各处伸手催逼。
库房早已空空如也,老太太、太太的体己也挪用了大半,外头欠的账越垒越高。
这日,她对着几份紧急催款单子,愁得揉碎了手中帕子。
思来想去,只得放下脸面,到晏姿那去坐坐。
甫一进门,未语先笑,亲热地拉着晏姿手坐下:“好妹妹,今日来,是嫂子有件难事,实在张不开嘴,可除了你,又不知寻谁去。”
晏姿见她笑容勉强,眼底青黑,心中了然,公卿贵族之家,最看重脸面,若非山穷水尽,绝少开口拆借银钱,尤其凤姐儿这般要强之人。
她不动声色,斟了杯茶递过去:“二嫂子这话见外了,有事尽管说。”
凤姐儿搓着手,脸上难得露出几分窘迫:“还不是园子里那些事!各处都要银子支应,偏生年节刚过,庄子上、铺子里进项还没收拢。眼下几笔要紧款项,实在、实在周转不开。”
她抬眼觑着晏姿脸色,声音压低,“因而想跟妹妹挪借些银子,应应急。你放心,只要手头一松泛,立刻奉还,绝不拖欠。”
晏姿沉吟片刻,神色平静:“二嫂子言重了。亲戚间守望相助,原是应当。只是……”她顿了顿,显出几分慎重,“妹妹压箱底的银子,统共约莫五千两,再多,便需写信请示家严意思了。这笔银子,二嫂子若急用,先拿去使便是。”
她说着,便要唤丫鬟取笔墨,凤姐儿一听“五千两”,心头已是一松,再听要惊动林如海,忙不迭按住晏姿的手:“好妹妹,快别,五千两尽够使了,尽够了,林大人远在江南,为朝廷大事操劳,这等小事,何须烦扰他老人家!”她生怕晏姿真写信,林如海过问起来,贾府挪用亲戚私房钱填窟窿的事就不好看了。
晏姿顺势停手,点头道:“既如此,妹妹这就让人去将银票送来。”说罢吩咐了甘雨一声,命去取银票匣子来。
她目光扫过炕桌上摊开的一卷《汉书》,凤姐儿跟着看了过去,笑道,“妹妹原来在读书?哎呀,我就羡慕你们这些念过书的,这是什么书?写了什么?”
晏姿笑道,“《史记》,我正读到《平准书》,正在感慨,昔日汉武帝为解边患,府库几空,那些公卿列侯之家,封君食邑,却坐拥巨资,豪奴成群,僭越无度。后来……也是机缘巧合,才知有些小黄门,竟比寻常官宦还阔绰,行事也失了本分。”
凤姐儿眼中闪过疑惑,“小黄门是什么?”
晏姿指尖轻轻划过书页,语气平淡:“便是如今的太监们。说到底,主仆之间确定名分,尊卑有别,才是长久之道,若奴大欺主,乱了纲常,便究是取祸之源,史笔如刀,后人读来,不过一声叹息罢了。”她收住话头,拿起书卷,仿佛只是随口闲谈。
凤姐儿如遭雷击,呆立当场,晏姿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她混沌脑海。
贾府不正是如此?府库空虚,可底下那些管事奴才们……赖大、周瑞、吴新登……哪个不是田连阡陌、呼奴使婢?尤其赖嬷嬷那一家子,仗着伺候过老国公,在府外置办的宅子、田庄,比主子还排场,往日只顾着他们的脸面,睁只眼闭只眼,如今想来,那都是吸主子的血养肥的!
她心口怦怦直跳,一股混杂着狂喜与狠戾的情绪涌上心头,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对晏姿感激笑道:“妹妹这书读得好,真真是让我长了见识!”
接了银子,回到自己院子,凤姐儿眼中寒光闪烁,立刻叫来平儿和心腹旺儿媳妇,低声吩咐:“去,悄悄把二爷请回来,就说我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关乎娘娘省亲体面,让他务必立时回来。”又对平儿道,“你亲自去,把赖大、周瑞、吴新登这几家,在外头置办产业、呼奴使婢的证据,给我悄没声地搜罗齐全了,要快,要密。”
贾琏被火急火燎地叫回,听凤姐儿说了抄家之议和晏姿那番“史论”,又见那五千两银票,眼睛都直了,夫妻俩关起门来密议良久,最终定下计策。
过了两日,凤姐儿单独求见贾母,屏退所有下人,跪在榻前,神色凝重:“老祖宗,孙媳妇今日斗胆,是有一件关乎府上根基的大事要回禀。”
她将搜罗来的赖大、周瑞、吴新登等家在外横行不法、仗势欺人、甚至打着贾府旗号放印子钱逼死人命、私吞田庄租银、暗中典卖府中产业的罪证,一一呈上。
贾母越听脸色越沉,手中佛珠几乎捏碎,她久历风浪,深知奴才坐大之害,又早就不管事了,不知底下那些奴才被纵得如此无法无天。
凤姐儿抹着眼泪,似有无限委屈:“老祖宗,孙媳妇实在没法子了,外头欠着木石、工匠、绸缎庄几万两银子,眼瞅着就要停工,误了娘娘省亲吉期,孙媳妇万死难辞其咎!”她哭得情真意切,将支应艰难处细细说了。
两相对比,贾母愈发心惊肉跳:“竟艰难至此?”
凤姐儿抹泪道:“孙媳妇无能!可巧昨日与林大姑娘闲谈,说起前朝有勋贵之家,便是被底下豪奴蛀空了根基。孙媳妇斗胆请老祖宗示下,府中有些老奴及其子弟,仗着祖上功劳,在外头置田买地,富得流油,比主子还排场!更有甚者,克扣租银、私卖府产、放印子钱盘剥百姓,坏了府上清名!如此蠹虫不除,府库焉能不空?娘娘省亲大事,恐也要被这些刁奴耽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