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贾母依旧在犹豫,凤姐儿低声道:“孙媳妇原想着家丑不可外扬,可这些人胆大包天,若任其发展下去,一旦被御史风闻,参上一本,或是被苦主告到衙门,岂不坏了娘娘省亲的喜气?再者,”
她声音压得更低,“这些奴才手眼通天,府里大小事,怕没有他们不知道的,留着,终究是祸患。不如趁此机会,以整肃门风、清理蠹虫为名,雷霆处置!对外,只说是派他们去江南为娘娘省亲采办要紧贡品,或是去打理新接收的庄子,体体面面地打发出去,也省得外人嚼舌根。”
贾母闭目良久,缓缓道:“你虑得周全。这些背主的奴才,留不得了。就依你,务必……处置得干净利落,风声要严,嘴要堵死,对外,就说是奉了我的命,派得力之人南下办差,明白吗?”
“孙媳妇明白!”凤姐得了准信,眼中厉色一闪。
得了贾母默许,凤姐儿如同得了尚方宝剑,贾琏领着心腹小厮、护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同时查抄了赖大、周瑞、吴新登等数家豪奴府邸。
借口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查办贪墨府库、仗势欺人、败坏门风之罪。
抄家景象看得贾琏眼都红了,他向来是油锅里的银子都敢捞的主儿,如今也涨了见识。
赖大家中,库房堆满成箱纹银、赤金,田契地契厚厚一摞,珍玩古董不计其数,竟比荣府库房还殷实。周瑞家也抄出大量金银细软、放贷借据。吴新登则私吞了多处田庄历年租银。更有甚者,从几家抄出的账册上,竟牵连出府中其他管事乃至邢夫人、王夫人陪房的一些隐秘勾当。
凤姐儿快刀斩乱麻,只将首恶赖大、周瑞、吴新登及其直系家人拘押,其财产尽数充入府库。
对牵连出的其他管事,则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命其吐出贪墨之财,罚俸了事,算是给各人背后的主子留了颜面。
平儿心细,将一些牵扯过深、尤其可能碍着王夫人脸面的物件,悄悄另册登记,暗中压下。
此番抄没,所得金银财物折算下来,竟有十数万两之巨。
不仅填平了园子亏空,还有结余。
凤姐儿立时拨出五千两现银,亲自送到晏姿处,笑容满面:“好妹妹,真是托了你的福!嫂子手头宽裕了,这银子立刻奉还,一点心意,万莫推辞!”说着又递上一个锦匣,里头是一套崭新的赤金红宝石头面,光华璀璨。
晏姿推辞不过,只得收了银子,对那头面只道谢:“二嫂子太客气了。银子我收下,这头面太过贵重……”
“拿着!”凤姐儿不容分说,将匣子塞进晏姿怀里,“若非妹妹救急,嫂子还在焦头烂额呢,这算什么!”
她指甲套上镶嵌的宝石在锦匣上划过,发出轻微声响,笑容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狠辣。
晏姿看着锦匣,又看看凤姐儿眼底尚未散尽的煞气,心中了然。
她微微一笑,并不多话,只说:“事情解决了就好,不过头面我万万不能收,就用了这几日,却还我如此贵重的首饰,便是放高利贷,也没有这样狠的。何况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必如此生分。”
好说歹说,教凤姐儿把头面收了回去,“给大姐儿作嫁妆”。
赖大、周瑞、吴新登等豪奴被“体面”地“派往江南办皇差”,其家财悄无声息地填满了贾府干涸的府库。
凤姐手腕雷霆,处置得干净利落,对外滴水不漏,贾府上下只道是老太太、太太深谋远虑,派了得力人手去南边为娘娘省亲采办要紧物事,顺带整顿几处积弊已久的庄子。
府内风声鹤唳了几日,眼见主家并未株连,只处置了几个“害群之马”,那些心惊胆战的管事们便也渐渐安分下来,甚至比往日更显恭顺勤谨。
王熙凤松了一大口气,腰杆挺得更直,大观园工程因资金充裕而进展神速,她投桃报李,第一时间归还晏姿那五千两银子,本想赠一套头面聊表感念之心,但晏姿坚辞不受,于是额外送了些时新料子、精巧玩意儿,言语间亲热更胜往昔,俨然已将这位表姑娘视为“自己人”。
晏姿收了银子物件,面上含笑应酬,心中却无半分轻松。府库充盈不过是饮鸩止渴,贾府根基早已腐朽,大厦将倾之势,岂是抄几个奴才就能挽回?
她更忧心的是另一件事——选秀之期,已迫在眉睫。
户部衙门前的车马愈发稠密,待选秀女的验看、登记有条不紊地进行。
梨香院那边,薛宝钗虽已绝了选秀念想,全力筹谋“金玉良缘”,但那份因落选而生的郁郁寡欢与不甘,却如阴云笼罩,连带着薛姨妈看黛玉、晏姿的眼神都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与算计。
黛玉对此懵懂,只觉宝姐姐似乎更沉静了,晏姿却看得分明。
这日,晏姿正与黛玉在房中看书,窗外春光正好,她却有些心绪不宁。
甘露悄悄进来,递上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小包袱,低声道:“姑娘,李舅爷府上的人送来的,说是舅爷新得的玩意儿,给姑娘和二姑娘解闷。”
晏姿心领神会,打开包袱,里面是两匣子苏式点心,另有一个更小的锦囊,她不动声色地将锦囊拢入袖中,待黛玉被点心吸引,才走到窗边背身打开。
锦囊里没有信笺,只有一枚小巧玲珑的羊脂白玉环佩,玉质温润,雕工却极简单,只在环心处刻了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极小的“禛”字。玉环下压着一方素白丝帕,帕上用极淡的墨色勾勒了寥寥几笔——一株孤兰,生在嶙峋山石之畔。
晏姿指尖摩挲着玉环上那个微凹的“禛”字,又看着丝帕上的孤兰山石,心头微动,这既是报平安,亦是隐晦的承诺——山石为屏,孤兰可安。
胤禛在告诉她,选秀之事,他已有计较,让她安心等待。
与此同时,阿哥所书房内,烛火通明。
胤禛面前摊开着一份内务府初拟的待选秀女名册副本,“巡盐御史林如海长女林晏姿”几个字赫然在列,他指尖在这行字上轻轻敲击,目光沉静。
苏培盛侍立一旁,面带忧色:“爷,贵妃娘娘那边……怕是拖不得了。娘娘凤体……唉。”佟贵妃的病势沉疴难起,宫中皆知,她催胤禛应下指婚晏姿之心,也愈发急切。
“我知道。”胤禛声音听不出波澜,“正因贵妃催得紧,才更不能此刻应下,太子、保绶盯着林家,若此时指婚,便是将她们父女架在火上烤,何况皇上心思深沉,不一定乐见皇子与林家亲近,焉能不疑?”
“可这选秀……”苏培盛察言观色,知道他家这位爷是有些动心的,“内务府复看就在眼前了!”
“选秀,未必一定要‘选’。”胤禛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拿起案头一份薄薄的卷宗,递给苏培盛,“你看看这个。”
苏培盛接过,快速翻阅,脸上先是愕然,随即露出恍然与钦佩之色:“爷!这……可行!只是……”
“只是需做得天衣无缝,且要有人担得起这‘名医’之责。”胤禛接口道,“人选我已想好,太医院院判孙之鼎,医术精湛,为人耿介,早年欠我母妃一个大人情。且他精于妇科,由他‘诊出’,最为妥当。”
卷宗里,是胤禛命人暗中搜集的,关于晏姿体质的“证据”。
并非伪造,而是将一些细微之事放大、串联:幼时一场颇为凶险的风寒落下的“体弱”传闻;入京后因水土不服偶感微恙的脉案记录,虽未惊动太医,但贾府延请的郎中处留有痕迹;甚至她为照顾黛玉,常翻阅医书、关注养生之道的行为,都被巧妙解读为“久病成医”的佐证。
核心在于,胤禛要孙之鼎“诊出”晏姿患有“心脉先天孱弱,气血不足,尤忌忧思惊惧”之症,且言明此症“非药石可速愈,需长期静养,最忌劳心劳力、宫廷规仪束缚,否则恐损寿元”。
“此症非绝症,却足以令其落选。”胤禛沉声道,“内务府选秀,首要身家清白,次重体健无瑕。一个‘体弱难承敦伦、恐难绵延皇嗣’的秀女,纵使家世再好,也必被撂牌子,皇上也不会将一个随时可能‘病逝’的女子指给近支宗室。”
苏培盛连连点头:“妙计!既全了姑娘清誉,又堵了悠悠众口,还绝了旁人觊觎。只是……如何让孙院判在复看前为姑娘诊脉?又如何确保贾府配合?”
“贾府那边,当家夫人巴不得她落选,以免分薄贤德妃恩宠。只需稍加暗示,她自会关心则乱,主动提出请太医为府中姑娘们请平安脉,尤其关照这位‘体弱’的表姑娘。”
胤禛嘴角勾起一丝冷嘲,“至于孙之鼎……他会偶感风寒,告假数日。届时,复看临近,时间紧迫,内务府必会另派太医。我已安排妥当,派去的会是孙之鼎的得意门生,其诊断思路与结论,自会与孙院判不谋而合。”
他拿起那枚羊脂白玉环佩,指腹抚过那个“禛”字,眼神深邃:“此事关乎她一生,务必万无一失,你亲自去办,所有环节,盯紧了。”
“嗻!”苏培盛精神一振,领命而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胤禛走到窗前,望着沉沉夜色,此计若成,晏姿便可名正言顺地避开选秀漩涡。
然而,这只是第一步,佟贵妃的指婚压力,太子一党的虎视眈眈,康熙的莫测心思……前路依旧荆棘密布,但至少,他护住了她眼前这一关。
那声脆生生的“小舅父”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胤禛揉了揉眉心,眼底却掠过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