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库充盈,大观园工程顺遂,王熙凤难得有了几分喘息之机。
这日,她屏退左右,只留平儿在房中,打开了那个藏着秘密的樟木箱子。
里面是平儿当日机警压下、未登记入库的些个珍玩:前朝官窑的雨过天青釉梅瓶,瓶身有一道细微却清晰的旧裂痕;赤金累丝镶红宝的蝶恋花耳坠,其中一只蝴蝶翅膀上的金丝略有松动;白玉柄的缂丝团扇,扇面边缘微有磨损。
“哼,”凤姐儿拿起那梅瓶,指尖抚过那道裂痕,冷笑出声,“好一个‘搬运时失手跌损,送去外头巧匠处修补’,这一‘修’,可不就修到太太的私库里去了?”
她想起王夫人管家那些年,库房损耗异常增多,不少好东西都是这般“名正言顺”地消失无踪。
王熙凤手指划过那些珍玩,讥讽道,“这些还是见得着‘尸体’的,见不得的、悄无声息换成银子的,还不知有多少,可恨人人都以为我挖空贾家贴补娘家,却没见到……”
她冷哼一声,深知姑母王夫人那副吃斋念佛、清心寡欲的面皮下,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些东西,价值连城,若重新流入市面,风险太大。
但若悄悄留在自己手里……她眼神闪烁,将梅瓶小心放回,又拿起那对耳坠,对着光欣赏红宝璀璨的光泽。
“平儿,这些东西……先收好,太太那边,咱们就当不知道。”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平儿心头一紧,欲言又止,终究默默点头,将箱子重新锁好。
春日天气多变,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带着料峭寒意落下,晏姿夜间开了会窗,不慎着了凉,次日便有些鼻塞声重,微微发热。
贾母闻讯,甚是关切:“玉儿身子骨弱,她姐姐可不能再倒了,快去请王太医来瞧瞧!”
王太医是贾母相熟的老太医,目下府中有品阶请太医问诊的,只有贾母一人,这位王太医医术精湛,为人也稳妥。
王夫人正与薛姨妈在房中说话,闻听此事,薛姨妈状似无意地叹道:“唉,这孩子也是,眼看选秀在即,怎么偏这时候病了?若是身子骨当真不济,入了宫也是受罪,倒不如……”她话未说尽,意思却明白。
王夫人心中一动,元春封妃已是泼天荣耀,若再让这林家丫头也选入宫中,哪怕只是个低等嫔御,凭着林如海的圣眷和她那份机敏,难保不分薄元春的恩宠,何况,林如海一人已超出贾府许多,再加上个宠妃女儿……王夫人眼神闪烁,计上心来。
“老太太心疼,请王太医自然是好的。”王夫人对来传话的丫鬟道,“只是我恍惚记得,王太医老家似有急事,前两日告假回去了?不如请太医院的张太医吧,这位张太医专精小儿科与妇人调理,于风寒体弱最是拿手。”
她转头又对周瑞家的使了个眼色:“你亲自去请,务必快些,就跟张太医说,是府上要紧的姑娘,预备着待选,万不能马虎。”
周瑞家的心领神会,匆匆而去,王夫人这“预备待选”四字,便是隐晦的暗示,那张太医常在京中高门走动,深知其中关窍,更兼收了王家厚礼,自然知道该如何“诊断”。
果然,张太医诊脉后,捻着胡须,眉头紧锁,对着贾母、王夫人回话:“老太太、太太容禀,林大姑娘此症看似寻常风邪,然脉象虚浮,沉取无力,显是素日里心脉气血便有所亏虚,此次风邪不过是引子,牵动了旧根,若不好生静养调理,恐落下病根,日后最忌忧思劳碌、寒凉侵扰,尤其……这选秀之事,宫规森严,劳心费力,恐非姑娘福泽所宜啊。”
他一番话说得委婉,但“心脉气血亏虚”、“忌忧思劳碌”、“非福泽所宜”几个词,已给晏姿的体质定了性。
贾母闻言,面露忧色,看向晏姿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惜。
王夫人则恰到好处地叹息一声:“这可如何是好?眼看选秀就在眼前了……”
薛姨妈在一旁附和:“孩子身子要紧,这选秀……唉,怕是无缘了。”
紫禁城,乾清宫暖阁。
康熙刚批完一叠奏折,略显疲态地揉了揉眉心。
李德全适时奉上一本装帧精美的册子:“皇上,这是江南琉璃窑督理大臣林如海呈上的首季账目与工坊营造图。”
康熙精神一振,接过翻开,账目条目清晰,收支明了,尤其看到平板琉璃产量稳步提升,成本较旧法大幅降低,而售往民间及官衙的盈利已颇为可观时,龙颜大悦:“好,林如海果然是个会办事的,这琉璃窗,户部衙门、畅春园用着都说好,连老四献上的那架炕屏,贵妃也爱不释手。”
他指着营造图上规划的新窑区,“此物利国利民,大有可为,林卿当为首功!”
放下账册,康熙端起茶盏,似想起什么:“林如海那个长女,是叫晏姿吧?听说也在待选名册中?”
李德全躬身:“回皇上,正是,林大人为官清正,教女有方,林大姑娘在京中颇有贤名。”
康熙沉吟片刻,感慨道:“林如海上过折子,言辞恳切,言道唯此一女,自幼体弱,恳请免选,自行婚配,以全父女之情。朕念他半生劳碌,忠心体国,本已意动,如今看他将这琉璃窑办得如此出色,倒更觉此乃能臣,其女亦当配佳婿。”
他顿了顿,“宗室子弟中,适龄未婚的……裕亲王家的保绶?或是简亲王家的雅尔江阿?身份倒也相当。”
正说着,佟贵妃在宫人搀扶下走了进来,脸色苍白却带着笑意:“皇上在说林家的姑娘?”
康熙见她精神尚可,便笑着将方才的话说了,末了道:“林如海是个能干的,朕想着给他女儿指门好亲事,也算酬他之功。”
佟贵妃在康熙下首坐了,柔声道:“皇上体恤臣下,实乃仁君,臣妾也觉林大姑娘甚好,家世清贵,人品端方,只是……”她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忧心,“臣妾听闻那姑娘身子骨似乎不大结实?选秀将近,若勉强入宫,怕也难承恩泽。”
康熙挑眉:“哦?有此事?”他看向李德全。
李德全忙道:“奴才也是刚得了消息,说是贾府请了太医诊脉,道是心脉气血有亏,需长期静养,不宜劳心。”
康熙微微颔首,未置可否,只道:“既如此,选秀之事,便看她造化吧。”
佟贵妃心中却是另一番计较,康熙方才提及宗室子弟,唯独没提自己养子老四,这让她更坚定了决心。
待康熙去批阅其他奏章,佟贵妃回到承乾宫,立刻召来心腹嬷嬷,语气斩钉截铁:“去,告诉四阿哥,他若还认我这个额娘,林家那姑娘,本宫看中了,她身子弱也无妨,本宫这里有的是温补的方子,入了宫慢慢调养便是,便是以后出宫建府,没了宫里这些繁文缛节,说不定能更好些,你教他速速来见本宫!”
储秀宫内,气氛肃穆又隐含着一丝躁动。
殿内焚着清雅的百合香,一排排待选秀女垂首肃立,鸦雀无声,只闻环佩偶尔的轻响。
上首,四妃按位份端坐。
惠妃纳喇氏神色淡然,目光却锐利地扫过下方,似在评估铺子里陈列的商品。
宜妃郭络罗氏嘴角含笑,眼神活络,与身旁的荣妃马佳氏低声交谈着什么,目光不时落在几位家世显赫的秀女身上。
德妃乌雅氏则坐得最为端正,面上带着得体的温和,眼神却沉静如水,只在听到佟贵妃抱病未来时,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
管事太监捧着名册,高声唱名,被叫到的秀女上前数步,行礼,抬头,供四妃审视。
问话多是“读过什么书?”“家中还有何人?”“可通女红?”之类,气氛看似平和。
“镶黄旗佐领之女,乌云珠!”
那位鹅蛋脸、温婉可亲的姑娘上前,举止大方,应答得体,宜妃笑着对惠妃道:“这姑娘看着就敦厚,是个有福气的。”惠妃微微颔首。
“正红旗副都统之女,苏日娜!”
英气勃勃的姑娘上前,声音清亮,荣妃笑道:“倒是个爽利性子。”德妃也露出些许笑意。
名册翻动,气氛似乎更加凝滞几分。
妃嫔们虽未明言,但心中都有一本账,适龄的皇子阿哥,大阿哥胤禔已有嫡福晋,侧福晋位置空悬,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祐、八阿哥胤禩皆未大婚;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十二阿哥胤裪、十四阿哥胤禵等年纪尚小,但也需留意预备人选。
惠妃想着长子胤禔府中还需一位出身高贵的侧福晋稳固势力。
宜妃盘算着给老五、老九物色,老九性子跳脱,需得个能管住他的。
荣妃为老三胤祉挑选,更重才学门第。
德妃心思最重,既要考虑老四胤禛,更要为心爱的老十四胤禵将来打算。
佟贵妃虽未至,但她属意林晏姿为胤禛福晋的消息,早已在四妃心中激起涟漪。
此刻,众妃目光虽看着殿中秀女,心思却已飘到那位体弱而未至的林家女身上,以及佟贵妃那不容置疑的指婚意图,各人心中或哂笑,或盘算,或警惕,暗流汹涌。
当唱名太监终于念到:“汉军正白旗,巡盐御史林如海长女,林晏姿——因病告假,未能应选!” 时,殿内出现了一刹那的寂静。
惠妃端起茶盏,掩去嘴角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宜妃与荣妃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德妃则垂眸,捻动手腕上的佛珠,面上无波无澜,心中却不知转过了多少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