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与薛姨妈自是喜不自胜,贾母心中虽不乐意,却也无可奈何,贵妃之命,便是皇家意志,她只能拉着黛玉的手再三叮嘱,又对王夫人道:“园子虽好,姑娘们到底年轻,需得妥当人照应,凤丫头事忙,我看就让珠儿媳妇带着兰哥儿住进去,一则照看姑娘们,二则兰儿也清净些读书。”
王夫人应了,心中却想,李纨是个木头,倒也无妨。
晏姿看着黛玉沉静中又带着一丝对新居憧憬的模样,再想到贾妃那道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口谕,心中第一次对权力产生了如此清晰而强烈的认知。
元春,她自身不过是康熙与八旗贵族博弈中的一枚棋子,一道催命符。然而,只要她还在贵妃之位上一天,她就能代表皇家的身份。
仅仅是一道口谕,就能轻易压制贾府所有人——高高在上的贾母,精明强干的王熙凤,贪婪刻薄的王夫人……
即使贾母在家中辈分最高,举足轻重,却也不得不听命行事。
她想起胤禛信中所言:“树欲静而风不止。” 又想起佟贵妃那番话:“只要她还在这个圈子里……她就永远脱不开这皇家的是非。”
一股强烈的念头在晏姿心中升起:与其被动等待命运的安排,被他人随意拨弄,不如……自己也去握住那权柄,哪怕只是一部分,不是为了凌驾于谁,而是为了在这吃人的漩涡中,护住自己想护的人,守住自己想要的清净。
她望向窗外那座灯火阑珊、恍若仙宫的大观园,眼神变得坚定而幽深。
权力,原来就是那把能斩断所有束缚、也能为自己筑起高墙的利剑。
胤禛……他或许,就是自己执剑的媒介。
夜色深沉,大观园的璀璨灯火渐渐熄灭,而晏姿心中的火焰,却刚刚被点燃。
贾府为元妃省亲圆满及祈求福祉,择了吉日往清虚观打平安醮。
这日观中香烟鼎盛,钟鼓齐鸣,道士们披着法衣,持笏诵经,好不热闹。
贾母带着邢、王二夫人、薛姨妈并众姊妹、宝玉前来拈香,晏姿随行其中,心中却并无多少虔诚,只觉这喧嚣更衬得她心绪烦乱。
她寻了个由头,避开人流,独自踱至观后一处幽静的偏殿廊下。
殿内供奉着三清神像,香案上青烟袅袅,晏姿望着那缭绕的烟雾出神,眉宇间笼着一层化不开的轻愁,她并未察觉,不远处一棵古柏后,一道玄色身影已伫立良久。
胤禛今日得知贾府在此打醮,心念微动,便换了常服,只带了李卫,悄悄溜了进来,他本意只是想远远看她一眼,确认她安好。
然而,当看到她独自立于廊下,那纤细背影透出的落寞与沉重,像一根针扎在他心上。
他等了许久,未见她愁容稍展,心头那股压抑许久的热流再也按捺不住。
他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地从树后走出,步至廊下,在晏姿身侧不远处停下,目光投向殿内神像,声音刻意放得平稳:“林大姑娘也在此清静?”
晏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微微一颤,回头见是胤禛,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垂下眼帘,福了福身:“四爷安好。”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胤禛走近两步,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气息,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心中那点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脱口问道:“前次信中所言……姑娘可有决断?” 话一出口,他便觉唐突,耳根微热。
晏姿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撞入他深邃的眼眸,那眸中翻涌的关切、急切,还有一丝……她不敢深究的情愫,让她心头猛地一跳。
这些日子积压的委屈、迷茫、对未来的恐惧,以及那份因他信笺而起的隐秘悸动,在此刻骤然爆发,她几乎是冲动的,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意味,轻声问道:“四爷……可是心悦于我?”
空气仿佛凝固了。
胤禛浑身一僵,万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
他下意识地想寻个借口搪塞过去,诸如“不忍姑娘身陷囹圄”、“信守承诺”之类。
然而,对上她那双清澈明亮,此刻却带着执拗探寻的眼睛,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低哑而清晰地吐出一个字:“……是。”
这坦诚的承认,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晏姿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
她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廓和强作镇定的神情,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忽然松了。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带着一丝自嘲的苦笑:“若我说……我此刻心动,亦有几分是因四爷手中权柄,可保我与家人安稳,四爷当如何?”
胤禛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竟低低地笑了出来,眉宇间的冷峻被一种罕见的柔和取代。
他看着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这世间多少夫妻,洞房花烛夜才得见第一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图不过门当户对,前程利益,姑娘若因权柄而靠近我,至少……这权柄是我胤禛的,而非他人所予。这份真心,比起那盲婚哑嫁,岂不更真上几分?” 这话说得坦率又带着点促狭,瞬间冲淡了方才的沉重。
晏姿被他这歪理说得一愣,随即也忍不住莞尔,心头那点因功利而产生的自我厌弃感,竟真的消散了不少。
是啊,这世道,又有多少婚姻能纯粹如水晶?他的坦诚,反而让她觉得真实。
“那……姑娘心中,理想的丈夫当是何等模样?” 胤禛见她神色松动,趁势问道,目光专注。
晏姿想了想,半真半假地道:“最好啊……是能被我爹的权势压着,不敢纳妾,不敢耍小心思,不敢给我冷脸看的。”
胤禛失笑,随即却认真思索起来:“令尊如今位高权重,自能威慑一二,然……若有一日令尊驾鹤西归,令弟承安……若未能及令尊之成就,又当如何?” 他问得直白,却也现实。
晏姿眼神黯淡了一瞬,望向殿内缭绕的香烟,声音轻飘飘的:“那……就只能交给命了,它若想让我好过,我便好过,若不想,总归也死不了。” 语气中带着一丝认命的无奈。
廊下陷入短暂的沉默。
初夏的风穿过庭院,带来草木的清香,也拂动了晏姿鬓边的碎发。
胤禛看着她略显单薄的侧影,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怜惜和保护欲。
他向前一步,距离更近了些,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磐石:
“晏姿,”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你想要的安稳,你想要的‘不敢’,我能做到,不必仰仗令尊余威,也不必交给那虚无缥缈的命,要不要……考虑我?”
晏姿的心猛地一跳,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她抬眸,撞进他深邃如渊的眼眸,那里面的认真和承诺,几乎要将她灼伤。
她下意识道:“可我爹……哪里敢压迫你?”
胤禛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道:“我心甘情愿。”
这五个字,重逾千钧。
晏姿只觉得呼吸都停滞了,心甘情愿……一个皇子,说出这样的话。
她心中波澜起伏,强自镇定道:“我听过一句话,承诺只有说出口的那一刻,是最真心的,往后的漫长岁月,再滚烫的誓言,也终会被柴米油盐、世事磋磨,消磨得面目全非。”
胤禛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反而更加灼亮。
他望着她,声音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那就赌一把,赌你的眼光,赌我的品性,赌我们……能把这日子过好。万一,命运将我带到你面前,就是为你劈开荆棘,铺就一条光明大道呢?”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袖口精致的缠枝莲纹绣边,动作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阳光透过古柏的枝叶,在他肩头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的气息和草木芬芳。
这幽静的偏殿廊下,隔绝了前院的喧嚣,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涌动的暗流与那掷地有声的承诺。
晏姿望着他眼中映出自己,那点因权力而起的火焰,此刻仿佛找到了燃烧的方向,与另一种更炽热的情感交织在一起。
从清虚观回来后,胤禛心中那份激荡久久未平,他不再犹豫,径直去承乾宫求见佟贵妃。
承乾宫内药味依旧浓重,佟贵妃倚在榻上,面色苍白,精神却比前些日子好了些。
听胤禛亲口说出已向林晏姿表明心意,并求贵妃赐婚,她先是一愣,随即竟笑出了声,引得一阵咳嗽。
“咳咳……好,好,老四啊老四,你总算开窍了!” 佟贵妃咳罢,脸上带着欣慰又促狭的笑容,“前些日子还跟额娘嘴硬,说什么‘不愿让她卷入皇家是非’,如今巴巴地跑来求旨意了?看来这林家姑娘,果真是你的克星。”
胤禛被养母打趣得有些窘迫,面上微赧,却仍坚持道:“额娘,儿臣是认真的。”
“知道你是认真的。” 佟贵妃笑着摆摆手,“放心,额娘记着呢,只是赐婚非同小可,尤其林如海是皇上心腹重臣,他的女儿,总要寻个合适的机会,体体面面地禀明皇上才好。眼下皇上正为琉璃窑的进展高兴,待林如海下一季的奏报呈上,龙颜大悦之时,额娘便替你开口,必不叫你等太久。”
她看着胤禛眼中难得流露的急切,心中大定,只觉一块石头落了地。
胤禛心中稍安,谢过贵妃,刚出承乾宫,迎面便撞上德妃宫里的心腹太监全乐。
“四阿哥吉祥。” 全乐打了个千儿,脸上堆着笑,“德妃娘娘正念叨您呢,请您过去说说话儿。”
胤禛心中微沉,面上不动声色:“知道了,这就去。”
永和宫内,德妃乌雅氏端坐榻上,神色温和。
待胤禛行礼落座后,她关切地询问了几句佟贵妃的病情,话锋一转,状似随意地问道:“老四,你年纪不小了,佟贵妃姐姐身子不适,可曾为你选定福晋?若还未定,额娘这里倒留意了几位品貌家世都极好的姑娘,你看……”
她语气带着试探,眼神小心地观察着胤禛的反应,那神情既有关切,又有一丝生怕被拒绝的忐忑。
胤禛看着生母这副模样,想起幼时难得几次亲近,心中不由一软,他垂下眼帘,恭敬道:“劳额娘挂心,贵妃娘娘……已有安排,正打算寻个时机,奏请皇阿玛赐婚。”
德妃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恢复自然,追问道:“哦?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贵妃娘娘眼光是极好的,想必错不了。你……可还满意?” 她问得小心,目光紧紧锁住胤禛。
胤禛心头一跳,他深知德妃性子敏感多思,若让她知道晏姿与自己早有私相授受,甚至在选秀中动了手脚,必会看轻晏姿,更可能因此对自己心生芥蒂,他不能让晏姿的名声在他生母这里留下污点。
他略一停顿,选择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回答:“是……巡盐御史林如海林大人的长女,贵妃娘娘、很是满意。” 他刻意强调了佟贵妃的满意,将自己的意愿隐于其后。
德妃闻言,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失望和不易察觉的冷意。
佟贵妃!儿子的婚事,她这个生母竟连知情权都没有,只能仰仗旁人安排。
而且,胤禛的回答如此含糊,只说“贵妃满意”,却避而不谈自己是否满意,这疏离感让她心中发堵。
她端起茶盏,掩饰性地抿了一口,勉强笑道:“林家门第清贵,林大人也得圣心,姑娘想必是极好的,贵妃娘娘满意就好……满意就好。” 语气虽温和,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淡和失落。
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凝滞,胤禛能感觉到生母的不悦,但他无法解释,更无法安抚。
他只能沉默地坐着,心中那份刚因与晏姿心意相通而升起的暖意,此刻又被一层冰凉的隔阂所笼罩。
母子二人相对无言,各自想着心事,方才那点难得的温情,早已烟消云散。
最终,胤禛寻了个由头,告退出来,踏出永和宫门槛,他回头望了一眼那肃穆宫门,心中一片沉郁。
他与生母之间,似乎永远隔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