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阿父他……怎么还不来接我们?”
寒冬腊月的夜里,寂黑的天穹间不见一点星子。凛冽的北风裹挟着寒意一刀刀地割在脸颊上,疼得两三岁大的孩童不住向母亲怀里瑟缩着,稚嫩的嗓音有些发颤。
年轻的母亲也只有十八九岁年纪,衣衫褴褛,滚了一身腥臭的烂泥,紧紧抱着孩子缩在长街角落里--谁还认得出,这是昔日闻名邯郸的美貌歌伎?
“莫怕,还有阿母呢。”她嗓音已经干哑得有些涩,一边不错眼地盯着对面那两扇透出一隙光亮的大门,一边轻拍着孩子的脊背温柔地安抚。
“这儿住的是阿母早年的旧主,待会儿若是多磕头求一求,定会收留我们母子的。”
“嗯。”小小的孩子弱声弱气地点头。已经一天一夜未进水米,他又冷又饿,只好舔了舔干裂得渗出血丝的唇角,伴着细碎的刺疼,舌尖尝到微微的咸腥,嘴里才终于有了一点儿滋味。
不远处传来一声声狂躁而尖利的犬吠,白日里,他亲眼看到几只恶犬争食,嘶咬着路边夜里冻僵的尸首,血肉淋漓……
等到明日天亮,他和阿母会不会也已经冻死在这儿,作了野犬果腹的口食?
感觉到怀里的孩子又怕冷似的瑟缩了一下,母亲虽然已经冻得唇色僵青,却仍是颤着手把自己上身的襦衣自裙裳里拽了出来,而后严严实实地将稚儿裹了进去,双手紧紧掖着衣襟……好让他暖和一些。
秦昭襄王五十年,秦国大将王齮率兵攻赵。赵王大怒,欲杀质子子楚泄愤。子楚得巨贾吕不韦襄助,侥幸逃归秦国。
--但他的妻儿,却于危难关头被抛弃,滞留在了邯郸城。
这一年,赵政两岁。
*
十一年后,秦都咸阳。
五月,秦庄襄王子楚病逝,公子政承位,时年十三岁。
“叮,叮叮,叮叮叮--”
城西一处旧宅,门扇上衔着青玉垂环的铺首被人粗暴地叩响,琤琤然的击玉之声传入院内,吵醒了南墙根儿薜荔藤下,两只懒洋洋晾着肚子晒太阳的肥兔子。
“米饵,有人求诊,快滚去开门!”
右边的兔子嫌吵似的抖了抖赤色的耳朵尖儿,不客气地扬起毛茸茸的蓬松短尾甩了哥哥一脸,口吐人言。
“米饵”被弟弟一尾巴鞭醒了过来,喉咙里咕噜了几声,从薜荔藤下慢腾腾蹭了起来,眯着眼走了两步,抻着后腿蹬地一跃,在半空里圆乎乎地蜷身打了半个滚儿,落地时便化做了一个五岁模样的童子。圆眼圆脸,肤色粉白,头上扎着一对儿红绫总角,讨喜极了的可爱。
“哪个是病人?”两扇髹漆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白兔童子揉着惺忪的睡眼问。
“秦王谕令,召医工池蓼觐见。”
门外,褐衣的宫中寺人宣了旨。而他身后,几驾青帷华盖的轺车已经严严实实堵了门,随车护卫的二十多个佩刀甲士铁桶似的杵在那儿,阵仗实在有点儿吓人。
秦王?召……见?兔童米饵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
——诶,等等,我家小公子从不出诊的呀!
……
半刻后,秦王的旨意,被米饵惟妙惟肖地复读到了主人跟前,连宫中内侍过于尖亢的音色都仿得能以假乱真。
此间的主人--池蓼,正坐在内院的小池塘边挑花籽儿。
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一身旧白的素绢曲裾深衣,安然地坐在池边一张苇叶茵席上,从大堆花种草籽里面,把最饱满圆润的籽粒一颗颗拣出来,细致地分门别类收进膝边的几只黑陶小罐里。
“且去答复一声。”少年医者嗓音温和清润,一边拾掇着陶罐,温和地吩咐自家兔子,“我随后便到。”
肥兔子抖了抖赤色的长耳朵,一蹦一跳地回话去了。
“嗳,你真要去呀?”
不远处,豆蔻年纪的女孩子大马金刀地坐在墙头上,边说话边从袖袋里摸出了一颗果皮儿脆青的柰子,不大讲究地用袖子擦了擦,“咔嚓”一声咬掉了大半,霎时被酸得直呲牙,“……咝,以前不是都不出诊的么,这次是为甚?”
她生着一双尾线微微上挑的凤眼,睫羽秾长,沿着眼睑修长的轮廓一路迤逦开来,上了妆似的生动明艳。
“为了秦王的诊金。”白衣少年拾掇完挑了一半的花籽儿,揽衣起身。
——好吧,这是宅子里唯一赚钱养家的人。
女孩子没有再多话,吸溜了几口冷气,把剩下半个青柰子丢进了嘴里:“唔,记着早点儿回来做饭,夜餐我想吃甘豆羹,多放点儿饧糖,咝……这柰子酸掉牙了!”
“嗯。”
*
咸阳城位于九嵕山之南、渭水之北,山水俱阳,故名咸阳。
九十三年前,秦孝公当政时,将王都从栎阳迁到了这里。现任秦王嬴政,是入主咸阳宫的第八任国君,如今只有十三岁,还是个被当朝丞相攥在手心儿里的傀儡。
池蓼见到他,是在主殿的侧室——少年一袭肃重的玄端深衣,身姿笔挺地正坐在殿上。或许是面前御案太过高大的缘故,衬得他有些孩子气的稚嫩。
“可擅医治失眠梦魇之症?”
十三岁的秦王单刀直入,冰冽冽的声音从上方压下来。
“王上是要治标,还是治本?”
少年医者居中而立,姿态从容,嗓音温清,像是冬阳下空澈见底的一面湖水,奇异地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嬴政见他这样胸有成竹,淡漠的神色间终于露出一丝意外,微微抬了眉:“治标如何,治本又如何?”
“若治标,我有一味药草,王上只要置于枕畔,药香弥散,今晚便可安然入眠。”
“……那,治本呢?”嬴政微微一顿,不大相信似的,又问。
“服食它的叶子。每次一枚,食尽之后,此疾永不复发。”
说话间,池蓼自袖间取出了一只巴掌大小的羽白色绢囊,两指探入囊中,拈出了一株鲜活的药草:“此药,名曰左行草。”
那株被他托在掌心里的药草大约只有两寸来长,翡翠一般通体莹绿,生着五片碧郁剔透的叶子。叶片有大有小,最大的一枚约如寰钱,而最小的一枚只有少年的指甲盖儿大。
“因为是活草,所以会有生死枯荣。它每枯一片叶子,王上摘下服用,便可抑制一次旧疾复发……待绿叶凋尽,即是病症痊愈之时。”池蓼清声说了医嘱。
少年秦王垂下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半晌,他终于抬眼,缓声问--
“你想要怎样的诊金?”
……
十三岁的嬴政,以往从不相信这世上有所谓“仙丹灵药”,但那株左行草却几乎推翻了他多年来对于医道的认知。
自从将它放在枕边绢囊里,夜间嗅着那一脉极淡的清苦药香入眠,他真的再未做过噩梦……一觉酣眠的感觉,新鲜安宁得简直都有些不真实。
但,所谓的“复发”又仿佛像一柄悬于头顶的利剑,让多疑的少年本能地不安……到底,会是在什么时候呢?
*
八年后,秦都咸阳。
“诶,几位大兄都听说了么?”
“听说甚么?”
“诸位竟不晓得?闾里都传遍了!说是宫里那位……其实根本不是先王的血脉,是当年吕相国和赵太后偷生的!”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
“--哪里是某乱说?!里巷一位阿姊在内宫当差,说是太后身边伺侯的老宫婢不慎漏了口风……当年,太后被吕相国献给先王后不久便有了身孕,细究起来月份可蹊跷得很!”
“这、这么论的话,倒也不无可能,毕竟……”
毕竟,太后赵姬原是吕相国身边的爱妾。
--开春不久,这样一桩宫闱秘闻便不胫而走,星火燎原般迅速传遍了整个咸阳城。流言甚嚣尘上,以至于人心浮动,从民间到朝野都隐隐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息。
暮色四合,咸阳宫主殿中两尊高大的十五盏连枝青铜灯照澈殿堂。御案后,二十一岁的年轻秦王刚刚阅毕了今日的章奏,眉峦紧凝。
他略见倦怠地搁了笔,微阖着眼,吩咐身侧的小寺人--
“明日,召成峤觐见。”
长安君成峤,秦王嬴政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是唯一还活在世上的血亲兄弟。
……
第二天,成峤入宫时,嬴政刚刚下了早朝。
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轻甲猎装,泛着金属光华的银铠衬着少年脸上骄阳般灿烂的笑容,仿佛一线明亮到晃眼的阳光,无遮无拦地照进了这终日冷寂的咸阳宫里。
“阿兄。”
骄阳般的少年稽首为礼,中规中矩,但语气里透出的亲昵却一如往昔--仿佛仍是当年那个整天小尾巴似的粘在他身后,一叠声地唤着“阿兄阿兄”的鼻涕虫。
第一回见到成峤时,嬴政九岁。
那年,他的父亲终于被立为太子,赵国将他们母子作为礼物送回了咸阳。那时,他性子孤僻得厉害,除了母亲同谁都不亲近,尤其厌恶这个从小生于宫闱,天真讨喜,几乎人见人爱的弟弟。
所以,第一次被成峤扯着衣袖粘住时,他冷脸回头,低喝了声--
“松开!”
“阿兄走得这般、般快,成峤一松开,就、就追不上了呵!”五六岁大的稚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圆腴脸蛋涨得通红。
“你追不追得上,与我何干?”
九岁的孩子冷冷压低了眉头,猛地振袖一甩--稚童被甩得一个趔趄,伴着一声闷闷的痛呼,重重摔倒在了夯土地面上。
半晌,他才笨拙地闷闷从地上爬了起来,嫩白的右边脸颊生生被蹭破了一块儿皮,沾了泥黄尘渍的伤处渗着斑斑点点的血星子。但一开口,却仍是冥顽不灵——
“可、可是蒙恬到哪里都带着蒙毅……平日族里的孩子们出门,也都是兄长带着自家弟弟的呀!”稚童目光粘着兄长,像只懵懵懂懂遭了主人一顿毒打的幼狸,无辜又委屈。
嬴政不由一怔。
“只有成峤没有兄弟,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玩儿……”小小的稚童嗓音里已经隐隐带了涩重的哭腔,却硬犟着没掉眼泪,“今年开春,听阿父说阿兄五月就会回来,成峤天天数着日子,数了整整两个五十又九天才等到……”
他还未入学,术算顶多只能数到五十,三个多月的时间一天天数过来,真的好久好久。
稚童垂下眼睑,看着自己刚刚同样蹭破了皮,渗出的血点子和灰黄泥土洇成一片的手背……鼻子顿时一酸,两泡眼泪在眼眶里转呀转,竟憋成了两道清鼻涕,顺着人中直流而下--他唯恐在兄长面前出了糗更惹他嫌,忙吸了吸鼻子,又伸手去抹,结果口水鼻涕糊了半张脸……
小嬴政看着身后这只鼻涕虫,心底浮起一丝极为陌生的无措。
下一刻,他果断地扭头就走,但,脚下的步子却不由自主地缓了缓,好让后面那个小东西跌跌撞撞勉强追得上。
长大后,嬴政每每回想起起自己当初刚刚归秦时的日子--陌生的故国,陌生的城邑,陌生的宫闱,以及连容貌都早已泯灭在记忆里的陌生的父亲。还有忙着在父亲后宫成堆的美人里站稳脚跟,实在匀不出多少心思给儿子的母亲。
在那些记忆里,最最清晰鲜活的——竟是那只小尾巴似的粘在自己身后,笨拙又聒噪,笑容却灿烂到晃眼的鼻涕虫。
……
“今日又随蒙家兄弟去上林苑了?”
思绪渐收了回来,二十一岁的嬴政目光落在眼前一身猎装的少年身上,问。
“嗯!”成峤目光里露出几分少年人的跳脱来,飞扬的意气流出眼角眉梢,“今日猎到了只白花的山豹,一身斑纹稀罕得很。我已经吩咐他们剥皮的时候仔细点儿了,待硝好了正好给阿兄的寝殿添张褥席。”
嬴政面上没有多少情绪,但惯常冷冽的目光却下意识温和了下来。
“阿兄。”少年抿了抿嘴角,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我听闻近些日子政事繁冗……是尚未议定出兵伐赵的主将么?”
“嗯。”
微微一静,片时后,少年陡然屈膝半跪,清刚利落的声音响起在深旷的大殿中--
“成峤,愿身先士卒,为阿兄出征!”
他昂着头,目光坚定地与兄长对视,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的血勇与略嫌稚嫩的锋利锐气。
“我大秦传承五百余年,赢姓子弟几时怯过战?成峤六岁挽弓,七岁上马,同蒙家兄弟一起学了十多年的谋略兵法。此番愿披甲执锐,率军出征,誓为我大秦灭赵国,破邯郸!”
嬴政静静听着,垂了眼睑沉默了刻,最终应了一个字。
“好。”
……
八年,王弟长安君成峤将军击赵,反,死屯留。--《史记·秦始皇本纪》
成峤死了,在领兵出征三个月之后。
——长安君起兵谋反,被王上遣将剿灭,身死屯留城的军报传回了咸阳时,仿佛水滴沸油一般,霎时在王城之中炸响开来。
而与此同时,前那个甚嚣尘上的“宫闱秘闻”却悄然间平息了下来……如同这世上许多杜撰来的奇闻佚事一样,被人们遗忘在了光阴的尘埃里。
少有人知道,咸阳宫主殿的宫人们,近来过得越来越胆颤心惊--王上夜梦失眠的情形,愈发严重了。
嬴政夜间一挨枕榻,就会梦到成峤。每晚的梦境都不大相同:六岁时奶声奶气唤着“阿兄”的成峤,七岁时扶着他的肩第一次上了马背兴奋得脸颊通红的成峤、八岁时猎到第一只兔子硝皮做了手衣送他的成峤……
直到这一晚,他梦到了屯留战场上,血透重衣的成峤。
十七八岁的少年血透重衣,满面尘污,一头长发黏着泥黄的沙土早已看不出颜色……整个人狼狈得和咸阳城中那个衣冠济楚的贵公子判若两人。
“为什么?”嬴政目光有若实质地逼视向这个朝夕相伴十二年的弟弟,短短三个字仿佛在空气中砸出了沉沉的顿挫。
--为什么不能安于其位,做个富贵安乐的长安君?为什么听信那些野心勃勃的宗室们挑唆,生出悖逆之心?为什么举兵相向,同室操戈,罔顾十二年兄弟情份?!
而他对面那形容狼狈的少年,听了这句话微微一愣,然后,简直好笑地轻嗤出声,嘲弄似的看向兄长:“呵,为什么?”
他唇角扬起的弧度愈大了些,眉梢斜斜一挑:“半年前,咸阳宫主殿可是新进了一个小寺人,名唤赵高?”
“不错,那又如何?”
“阿兄,赵高……也是嬴姓赵氏呵。”
--那个卑微如尘泥的宦官,与他们兄弟二人一样,冠着整个大秦最为尊贵的姓氏……上溯几辈,彼此的先祖或许也是血缘兄弟。
“古来嫡长承位,其他子嗣便成了旁支,大多日渐没落,最终不知多少操了贱业……百年之后,阿兄的后人会继续住在咸阳宫,享着这秦国社稷,而我的儿孙们,却不知会不会落魄到如赵高一般为奴为宦的境地了。”
“所以,”说到这里,少年眉头向下一压,忿然的目光中透出针芒似的尖锐,“若你并非嬴姓血脉--那怕只是一半儿的可能,又凭什么占着这秦王之位?”
嬴政心头,蓦然铅坠似的重重一沉。
“呵,阿兄……其实,连你也不清楚自己的生身父亲究竟是谁,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