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堂上熟悉的声音隔着青缣的帘帏传了进来,音色像竹箫,带着一点天然的冷淡疏离。
吕禄慌得很,稀里糊涂地点了下头,很快又反应过来隔着帘子对方根本看不到,急忙出声补了句:“嗯!”
“这儿是我的书房。昨晚不宜张扬,只得便宜行事,暂且将三公子安置在了此处,待客不周,尚望涵容。”
十四岁的相府公子言辞谦容,并没有摆出救人施恩的姿态。
吕禄听了,不由略松了半口气。
“建成侯府那边,昨晚已差人去了信,说三公子应我之邀,来敝府做客,”隔着一道帐子,郦寄的声音顿了顿,“至于公子身上的伤疾,昨晚已浴过热汤、搽了药,医工说静养半日便无大碍了。”
吕禄心下感激,勉强组织了措词,刚想开口致谢,却给对方截了话——
“昨日之事,我稍后会致信于周、灌几位长辈,必给三公子一个交待。只是,”他顿了顿,方开口,“令尊令慈处……”
“我、我不会、会同、同阿父阿、阿母说的!”
吕禄急急接话,气都没喘匀。
不知是不是意外于他太过干脆的态度,外间的人一时没有说话。
“我、我从小在外头……不论怎、怎样都不会、会回家说、说的。”这句话,吕禄很小声,反倒顺溜了一些,像保证似的补了句,“郦小、小夫子,不、不必担心。”
——不必担心我家父母因此和周、灌几家翻脸,妨碍朝中政局,连累叔孙博士遭了池鱼之殃。
他其实不算很笨,已猜到了这位郦小夫子救他的缘故。
但,心里却并未因对方“有所图谋”而生出什么委屈,反倒实实在在地安下心来。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讨人嫌。若有人无缘无故待他好,那才害怕。毕竟,五岁那年,初到汉中时,新识的友伴藏在熟杮里给他吃的那块发臭的鼠尸……滋味经久难忘。
帐外的主人闻言,却是静了好一会儿。
不知是不是吕禄的错觉,再开口时他像是略微带了些温度似的:“三公子且好生歇息,朝食后,我再过来。”
……
郦寄一向守时,辰初就来了。东窗下就是他早上读书的那张书案,两人在案边茵席上相对落了座。
吕禄还是有些怯生,端端正正坐着,眼睛只敢盯着案上朱漆细绘的扶桑纹,仿佛那木艺多有趣似的。
“三公子,是自小就结巴么?”郦寄先开了口,语气算得上温和。
吕禄听到“结巴”两个字,活像一条被生生掐住了七寸的幼蛇,原本端正的肩背腿脚都下意识往回缩,恨不能把自己整个儿蜷成一坨:“不,不是,五岁、岁上,害、害的。”
郦寄点了点头,并没有追根究底,却是从自袖取出了一只巴掌大小的彩绘漆圆盒,放到案上,且朝他推了过去:“此药,可医结巴。”
——呃?
吕禄蓦地瞪大了眼,疑心自己听错了话。他这病,家里寻过不少医工,都药石罔效。
可、可这位郦小夫子性子冷清,也并不是个惯开玩笑的人呐。
吕禄嘴唇颤了颤,几番翕动,却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于是,他只能低下头来,抬手打开了盒盖——里头素色细绢衬底,盛着十多粒拇指大小的莹黄色药丸,略略剔透,像深秋时节熟黄的梨肉。
他拈出一粒,有些忐忑地放进了嘴里——
那药入口略凉,极快地化开了薄薄一层,于是凉丝丝的甜梨味儿就从舌尖淌到了舌根,而后,这一脉舒适的甘冽甜凉又似山涧泉水般一路润进嗓子里……真是惬意极了。
吕禄正感受着嘴里那药丸正慢慢化掉,却看到对面的郦小夫子揽衣起了身,走到身后的黑漆架几案边,从几架的中层取出了一支皮色泛黄的旧竹箫。
郦寄:“你才服了药,正是起效的时候。我吹曲子,你且试着唱支《河伯》罢。”
《河伯》是屈夫子《九歌》里的一段,因为言辞俚俗,曲调悠扬,在楚地流传甚广,乡里小儿都能哼上几句,吕禄自小也听过许多许多遍,曲调是熟极了的。
说话间,郦寄已经把竹箫横在了唇边,吁气按孔试过了音,就施施然吹奏起来,轻快明亮的乐声从他指间流泄而出—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
伴着这过耳千回万遍,再熟悉不过的曲调,吕禄开了口,带着点儿少年稚气的嗓音响起在安静的室中,仔细听来,音色竟有几分悦耳。
唱完这一句,吕禄一时愣愣僵在了那儿。
他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刚才,竟、竟全没然有结巴?!多长的句子啊,竟然一点儿都没有结巴!
……没有结巴!
莫大的激动与狂喜充盈在四肢百骸,一路涌到了喉头,就差脱口而出——
“莫开口。”随着他的歌声止了箫声的郦寄,截道。
他目光地落在几案上那满满一匣子药,郑重嘱咐:“此药每日早晚各一丸,服药后先唱一支熟悉的曲子,再读两篇《国语》。不必求快,缓声慢气,顺畅便好。”
“嗯!”吕禄此刻信服极了他,忙不跌地重重点头。
于是,随后郦寄的另一句话,他也没能拒绝——
“建成侯府与我家顺路,三公子若不介意,日后下学,可愿同车?”
*
许多年后,吕禄忆起十一岁那年“赠药”之事,仍是忍俊不禁。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治结巴的药。
郦寄给他的,是和了秋梨膏、赤伏苓、半夏熬制的饧糖丸……他自己平日含来润喉的。
吕禄的喉咙并没有病状。结巴的缘故,是五岁上在军中亲眼见父亲持刀杀人。
那人腑脏淌了一地,血肉淋漓,有几滴飞溅到了他嘴里,吓得他许久都发不出声……几日后才终于说话,却一开腔就嗑嗑绊绊,从此成了心病。
因此,郦寄当时才让他唱歌。在词句极熟又心绪轻松的时候,人是不易结巴的,这世上大多数结巴,唱歌时都不结巴。有了信心,再加上适宜的练习,渐渐言辞便能顺畅起来。
——郦寄呵,既不像表面上那样拒人千里,也不像表面上那样循规蹈矩。
自赠药那天起,一直到岁首大典的月余时间里,吕禄都是蹭郦寄的轺车回家。自然,有了郦小夫子罩着,从此再没有同窗寻过他麻烦。
与郦寄同车的那些日子,吕禄发现了他身上一个怪癖——这位郦家阿兄明明畏寒,但车中却没有铺熊席或毛毡来取暖……平日衣物也是,从来不见他穿轻便又暖和的狐裘或毛氅,宁肯裹着笨重的复襦衣。
“我自幼不喜欢毛绒绒的东西。”他终于忍不住开口相询时,那厢袖着小暖炉,倚着曲几闲翻旧书的相府公子垂着眼答。
哦。
吕禄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禁忌,手指捻了捻自己身上绵厚的狐裘,暗自决定明日也换成复襦衣。
除却这点怪癖,在吕禄看来,这位郦家阿兄是个颇好相处的人。
马车里,他从来都是安静地坐在东厢倚几看书,垂眼执卷,只规律地发出竹简或木牍翻动的声响。就是吕禄在一旁翻着《国语》,偶尔忍不住磕磕绊绊读出了声,他也浑不介意。
日子一久,吕禄在马车里愈来愈自在起来,常常自顾自练起了发声,日日不辍,进境也是飞速。
于是,在博士府同窗们惊掉下巴的错愕里,吕家的小结巴再也不结巴了。
甚至,吕渐渐连性子都活泛了一些,不似先前拘谨怯弱,着实让家中一众长辈惊喜不已。
……
十月初,终于到了岁首大典之期。
百官朝觐,规行矩步,一扫先前草莽出身的习气。天子大悦,于是迁博士叔孙通为奉常,并官秩儒生,开了本朝崇奉儒教的先河。
月底,匈奴扣边,天子决意亲征,宫中储位之争自然暂且搁置。
为此,身为外戚之首的建成侯府,从里到外都松了一口气,吕禄在家里的日子也总算好过了些。
冬去春来,乌飞兔走,转眼已是近一年光景。这年,于长安城的百姓而言是异常难熬的一年。
天子率军亲征不过一月,西北就传来了汉军被匈奴冒顿单于围困于白登山,主帅生死难料的音讯。之后,被困七天七夜后总算侥幸得脱,退守平城,但战事仍是胶着,打打停停就这么一直拖到了立秋。
九月里,天子狼狈地率众而归,悄然进了长安城。
季秋之时,鸿雁来宾,菊有黄华,草木零落。
不管边境战事如何,长安城里的茱萸节也照样得过。除了采菊华,收枳实,家家户户还要修场圃、治窦窖、涂仓房,忙忙碌碌地准备来年的农事。
吕禄一早就出了门,乘车到了右丞相府。
丞相府的大门并不如建成侯府的豪阔,但吕禄心里却有些发怯,迟迟不敢上前扣门,总疑心是不是太过冒失——这回如果不是事出有因,以他龟缩惯了的性子,怕是几辈子也不敢登门造访的。
“吱呀——”一声,户枢转动的木质钝响打断了他的思绪,他面前的两扇黑漆大门竟从里头开了。伴着咿轧轧的车轮声,一辆眼熟的青帷轺车就驶了出来。
吕禄一愣,就见那马车驶到了他近前,驻了足。
他抬眼,正对上了郦寄的目光,显然也十分意外,微怔了下:“怎么不令门僮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