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彭伯顿那辆黑色马车扬起的尘土还没在斯托克庄园门前完全落下，离别的气氛就已经在庄园里弥漫开来。

    原本伊尔莎计划等雪融之后，带艾比去镇上逛逛。但这些期待微小得就像是漂浮的肥皂泡，瞬间消散在早春微凉的空气里。

    艾比脸上明晃晃的失望藏都藏不住，她蔫蔫地踢着脚边的残雪。

    管家福塞特太太更是红了眼眶，她拉着伊尔莎的手，摩挲着，声音哽咽：“小姐，您这才回来几天啊，又要走了……想想您刚刚回来的时候都瘦了好大一圈……”伊尔莎不太擅长应付这样的事情，有些不自然地将手抽了回来。

    福赛特太太知道伊尔莎的性格，没有再多说什么。她转向艾比，慈爱地摸了摸女孩明显圆润起来的脸颊：“艾比小姐也是，好不容易养出点肉色……”虽然亚瑟再三保证罗沃德学校已经得到了改造，但福赛特太太仍然觉得那里像是一个虎穴狼窝，恨不得把伊尔莎留下来才好。

    但别离的时刻终将不可避免地到来，没有人能够违抗法官的裁定和律师的约束，哪怕是伊尔莎本人都不行。

    很快，在亚瑟离开的第三天，马车就已经停在了斯托克庄园的门口。

    庄园里仅剩的仆人们都聚在门厅的台阶下，送别他们的小主人。

    厨娘贝蒂忙得团团转，她指挥着两个女仆，将好几个沉甸甸的藤编篮子往伊尔莎和艾比乘坐的马车上搬。

    “这个！这个篮子装的是刚烤好的饼干，用油纸包好了，能放好些天！”

    “这几个罐子里是我腌的熏肉和咸奶酪，配面包吃最好！”

    “还有这些苹果，挑的最脆生的！放在通风处，别闷着，能放好些天呢！”

    “哎哟，小姐，艾比小姐，你们可千万记得吃！那学校里的饭可比不上庄园的丰盛……”贝蒂絮絮叨叨，胖乎乎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和不舍。她生怕罗沃德新校舍的厨房做不出什么好滋味，恨不能把整个斯托克庄园的储藏室都塞进马车里。

    艾比看着那些塞得满满当当的篮子，再看看周围一张张写满关切和不舍的脸，心里的失落被一股暖流冲淡了不少。她用力地点着头：“谢谢贝蒂！我一定都吃完！”声音清脆响亮，惹得福塞特太太又抹了抹眼角。

    伊尔莎站在马车旁，看着这座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空旷寂寥的建筑。

    仆人们的不舍是正常的，这座庄园也确实冷清太久。艾比来了之后，这里才多了些笑声和生气。但她们终究不能在这里长久停留，至少现在不能。

    罗沃德，那个拥有托管资格的学校，才是她们如今的长留之地。

    “好了，福塞特太太，贝蒂，还有大家。”伊尔莎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我们该走了。庄园就拜托你们了。”

    “您放心，小姐！”福塞特太太努力挺直了腰板，连忙应道。

    伊尔莎和艾比在仆人们的目送下登上了马车。

    车厢里弥漫着新鲜饼干和熏肉的香气，食物的气息稍微冲淡了离愁。车轮碾过湿润的石子路，骨碌碌地驶出高大的铁艺大门，将斯托克庄园连同众人的牵挂，一同抛在了身后。

    这一次，马车不再是通往未知的前路。

    身边有了艾比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车厢里塞满了贝蒂沉甸甸的关爱，目的地虽然还是罗沃德，但已非地狱。

    伊尔莎靠着柔软的车厢壁，闭目养神，内心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对新学校的模糊的期待。

    艾比则兴奋地扒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逝的、渐渐染上绿意的田野和树林，时不时跟伊尔莎分享她的发现。她很少能够出门，从前是因为家境贫寒没有机会出门，后来是罗沃德的严厉管束不能出门。总之，一切在艾比眼里都显得如此新鲜。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了大半天。

    就在艾比被马车的节奏晃得昏昏欲睡，脑袋不停地点着，车身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哎哟！”艾比的身体被惯性带着往前一冲，额头差点撞在前面的椅背上。她猛地惊醒，手忙脚乱地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睡眼惺忪地问：“是……是到罗沃德学校了吗？”

    艾比还没有完全清醒，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伊尔莎早已坐直了身体，她撩开厚重的呢绒窗帘一角，向外望去。

    映入眼帘的并非想象中的新校舍，而是一片极其开阔、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草坪。

    远处，一座比斯托克庄园更加宏伟、更具古典主义对称美的巨大建筑矗立在夕阳的金辉中。汉白玉的廊柱，繁复的雕花，巨大的落地窗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庄园里，穿着统一制服的仆人们穿梭忙碌，修剪整齐的灌木丛展示着美丽的几何图案，喷泉在精心设计的花圃中央喷洒着水花。

    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奢华而气派。

    “不是罗沃德。”伊尔莎放下窗帘，平静地回答。

    马车门被打开。

    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打着白色领结、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仆恭敬地站在车门外，微微躬身。

    当他看到车厢里走下来两位年龄相仿、衣着同样整洁得体的少女时，眼中明显闪过一丝迟疑。他显然无法立刻分辨出哪位是斯托克小姐，哪位是……

    艾比的衣服是伊尔莎在庄园时特意让裁缝为她定制的，与伊尔莎平时穿着的料子一样名贵，款式简洁大方，用料扎实。她们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确实会让人产生疑惑。

    伊尔莎敏锐地捕捉到了男仆的犹豫。

    她动作自然地先一步踏下马车，站稳后，才侧身对刚探出头的艾比伸出手，轻轻扶了她一下。

    然后，她转向那位男仆，声音清晰平稳地自我介绍道：“我是伊尔莎·斯托克。这位是艾比·霍克。”她特意强调了艾比的姓氏。

    男仆脸上的迟疑瞬间消失，被标准的恭敬取代。

    他立刻向伊尔莎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躬身礼：“斯托克小姐，霍克小姐，欢迎来到安德森庄园。伯爵先生正在宴会厅等候二位。请随我来。”

    安德森庄园？！

    艾比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嘴巴微微张开，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如果不是在斯托克庄园住了几个月，见过了世面，她此刻一定会被眼前这极致的奢华和气派惊得说不出话来。这里比斯托克庄园更大、更精致、仆人也更多。空气中仿佛都飘散着金钱和权力的味道。

    伊尔莎则显得平静得多，只是微微颔首：“有劳。”

    男仆转身，迈着精准的步伐在前面引路。

    伊尔莎和艾比跟在他身后，踏上宽阔平整的石板路，穿过巨大的、绿草如茵的前庭。路两旁是精心修剪成各种形状的灌木丛和盛开的早春花圃，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植物香气和湿润泥土的气息。穿着同样制服的园丁和女仆看到她们，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垂首行礼。

    艾比忍不住小声惊叹：“天啊……这里……比斯托克庄园还要……”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嗯。”伊尔莎低声应了一句，目光扫过周围：“安德森家族在洛顿根深蒂固，安德森伯爵本人在伦敦也颇有影响力。”她简单解释了一句，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艾比紧张地绞着手指，她紧紧抓着裙子的下摆，紧张得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她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斯托克庄园不算，因为那是伊尔莎的地盘，这个地方陌生地让人害怕。

    伊尔莎轻轻叹了口气，说：“如果我知道，一定会提前告诉你。”她磨了磨牙，她想，亚瑟走之前一定有什么事情忘了告诉她。下次，下次见到亚瑟的时候，她一定会“报答”他的！

    穿过一道装饰着精美浮雕的拱门，他们进入主楼内部。巨大的水晶吊灯从高耸的天花板上垂下，光芒璀璨，照亮了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和墙壁上巨幅的油画。空气里弥漫着高级木料、鲜花和淡淡的香水味。穿着黑色燕尾服、打着白领结的侍者无声地穿梭其中。

    引路的男仆带着她们穿过一条铺着厚厚地毯的长廊，两侧墙壁上挂着更多祖先肖像和风景画。最终，他们停在一扇巨大的、对开的、镶嵌着金色花纹的橡木门前。门内隐约传来悠扬的弦乐声、水晶杯碰撞的清脆响声以及人群低语交谈的嗡嗡声。

    男仆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恭敬地将门推开一道缝隙，侧身让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斯托克小姐，霍克小姐，宴会厅到了。伯爵先生在里面。”

    更加明亮温暖的光线和更加清晰、混杂着食物香气、香水味和乐声的喧嚣声浪扑面而来。伊尔莎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脸上恢复了那种在斯托克庄园特有的、沉静而无可挑剔的仪态。

    她看了一眼身边明显有些紧张的艾比，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率先迈步，从容地踏入了那片属于洛顿最高权力中心之一的金碧辉煌的宴会厅。艾比连忙定了定神，学着伊尔莎的样子，努力挺直腰背，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