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两扇厚重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橡木大门，一个开阔、明亮、充满暖意的大厅展现在眼前。

    大厅的层高极高，巨大的拱形窗户透进难得的明亮天光。壁炉里燃烧着粗大的木头，跳跃的火焰散发出令人舒适的融融暖意，彻底驱散了外面的寒气。深色的木质镶板墙壁，厚重的织锦窗帘，以及四处摆放的、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古董家具和瓷器，无不彰显着主人深厚的家世与品味。

    不少的人聚集在大厅里，但大门开启时，只有一部分人回头看向门口。当看到来人只是两个女孩时，许多人露出毫不在意的目光，重新将头转了回去。

    安德森伯爵原本站在壁炉前，正与其他人在交谈，当看到伊尔莎和艾比走进大厅，以及对上男仆的目光之后。他放下高脚杯，朝伊尔莎走了过来。

    他看起来大约四十多岁，身材保持得很好，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没有过多华丽的装饰，却处处透露出低调的奢华。他的头发是深栗色，夹杂着些许银丝，梳理得一丝不苟。

    面容刚毅，线条分明，鼻梁高挺，一双深邃的眼睛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浓厚的兴趣，投向刚刚进门的客人。

    当他的目光准确地落在伊尔莎身上时，时间仿佛凝滞了短短的一瞬。

    伯爵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缩了一下。一个极其短暂、极其模糊的画面碎片毫无预兆地刺入他的脑海——一双冷静得近乎锐利的眼睛，在一片混乱的背景中一闪而过……那感觉熟悉又陌生，带着一种强烈却抓不住的情绪波动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

    他下意识地蹙了蹙眉，但很快就将这不合时宜的念头抛诸脑后。

    大概是最近处理罗沃德那些糟心事太过劳神了。

    他迅速调整了表情，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温和而富有亲和力的笑容，大步迎了上来。

    “欢迎，欢迎！斯托克小姐，霍克小姐，旅途辛苦了。”伯爵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天生的亲和力，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伊尔莎身上，那份兴趣丝毫没有掩饰。

    “终于见到你了，伊尔莎·斯托克。在与坦普尔小姐的交谈中，几乎每一次都包含了对你的赞誉，这让我实在无法不好奇。”

    他的态度自然、热情，没有丝毫上位者的倨傲，仿佛只是在迎接一位久闻其名的、值得欣赏的年轻朋友。

    伊尔莎依照礼节，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屈膝礼，姿态从容：“安德森伯爵，感谢您的盛情邀请。能拜访您的庄园是我们的荣幸。”她的声音清亮平稳，有着少女的声线，却奇异地没有半分稚气。

    艾比也连忙跟着行礼，动作有些生涩，带着病弱之人的虚弱感，声音细细的：“伯爵大人，日安。”她的目光有些闪躲，显然不太习惯这样的场合。

    “日安，霍克小姐，请不必拘束。”伯爵温和地对艾比点点头，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流露出一丝真诚的关切：“坦普尔小姐也提到过你，说你是个勇敢坚强的姑娘。希望新的生活能让你尽快恢复健康——罗沃德学校已经重建，现在的学校会更适合你们生活的。”

    他的话语让艾比微微放松了一些，小声道了谢。

    伯爵的目光很快又回到了伊尔莎身上，那份探究和欣赏更加浓厚。

    “请坐，我们坐下来说吧。”他示意大家在壁炉旁舒适宽大的沙发椅上落座——几个客人自觉地让开了位置，走到另外的地方去。

    仆人立刻送上了热气腾腾的红茶和精致的茶点。

    “说实话，斯托克小姐。”伯爵端起骨瓷茶杯，没有绕弯子，直接切入了主题，他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伊尔莎：“促使我发出这次邀请的，并不仅仅是坦普尔小姐的赞扬。坦普尔小姐是一位值得敬佩的女士，她的话语确实让我对你产生了最初的兴趣。但真正让我感到震撼的，是那篇报道。”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认真起来：“里面详细揭露了那所慈善学校令人发指的真相，克扣的伙食、单薄到无法御寒的衣物、阴冷潮湿的居住环境、对病患的漠视……以及勃洛克赫斯特那套虚伪的理论。那篇报道，极其犀利，证据确凿，直指核心。它在伦敦引起了一定的震动，也促使我下定决心，必须解决罗沃德的问题，不能再让那些可怜的孩子在那里受苦。”

    伯爵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伊尔莎：“虽然报社说这是出自一位经验丰富的记者，但我打听后得知，这篇报道背后最重要的信息来源、那个顶着巨大压力揭露真相的关键人物，竟然是一位名叫伊尔莎·斯托克的小姑娘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向亚瑟律师和坦普尔小姐确认了你的年龄……”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惊奇、赞叹和难以置信的神情：“这太不可思议了！你的勇敢、正直、善良和无畏，比我见过的许多人还要更多。”

    安德森先生的语气充满了真诚的惊叹，没有丝毫的怀疑，只有纯粹的欣赏和好奇。

    艾比坐在伊尔莎旁边，安静地小口喝着热茶，听着伯爵的话，眼中闪烁着愉快，仿佛是在夸奖她一般。

    伊尔莎的表情依旧平静，仿佛伯爵口中那个完成惊人之举的女孩并非她自己。她只是微微垂下眼睫，看着杯中氤氲的热气，声音平淡地回应：“伯爵大人过誉了。我只是看到了不该发生的事情，并且恰好有机会做点什么。那些女孩的处境，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目睹，都不会无动于衷。”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向伯爵：“至于传递消息，有时候，看似最严密的地方，反而存在意想不到的缝隙。重要的是决心和方法。”她并没有详述自己是如何做到的。

    伯爵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他见过太多夸夸其谈的年轻人，也见过不少被苦难磨平棱角的人，但像伊尔莎这样，年纪轻轻就拥有如此清醒的头脑、坚定的意志和务实的手段，并且还能如此谦逊内敛的，实属罕见。

    “有良知和无动于衷，大多数人会选择后者。你的行动力令人钦佩。”

    他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了些，但目光依旧没有离开伊尔莎：“所以我非常想亲自见一见这位年轻的斯托克小姐，听听你对罗沃德现状的看法，以及……对于它的未来，是否有什么建议？毕竟，你曾身处其中，看得比我们这些外面的人更真切、更深刻。”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诚恳，“我冒昧地通过亚瑟律师传递了我的信件，希望你能赏光前来。我非常高兴，也非常感谢你能接受邀请。”

    他举起茶杯，向伊尔莎致意。

    这举动本身，已经将伊尔莎放在了与他平等交流的位置上，而非一个需要被教导的晚辈。

    “能对解决罗沃德的问题有所帮助，是我的愿望。”

    伊尔莎也端起茶杯，坦然接受了这份致意，她的目光坦诚而直接：“那里存在的问题，根源很深。勃洛克赫斯特先生的管理理念和方式，是核心症结。仅仅更换管理者或者增加拨款，可能只是治标。如何确保善款真正用于学生，如何建立有效的监督机制，如何从根本上改善孩子们的生存环境、医疗保障和教育质量……这些都是需要深思熟虑和切实行动的。”她的声音不高，但条理清晰，直指关键，完全没有少年人常有的理想化空谈。

    伯爵认真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显然在仔细思考伊尔莎提出的每一点。

    这个女孩的见识，再次超出了他的预期。

    她不仅看到了表象，更洞察了背后的制度和人性问题。

    “你说得对，斯托克小姐。”伯爵点头，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慈善事业中的腐败和低效，如同顽疾。或许我们需要引入更透明、更专业的管理方式，甚至寻求一些……新的力量介入监督？”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征询伊尔莎的意见。

    壁炉的火光跳跃着，映照着他深思的侧脸和伊尔莎沉静的眼眸。

    大厅里温暖如春，茶香袅袅。伯爵的眼睛里，闪烁着对眼前这位非凡少女越来越浓厚的兴趣。他预感到，这次会面，或许会带来远超他最初期待的收获。

    而伊尔莎，也在这位权贵真诚而平等的态度中，看到了彻底改变罗沃德那些孩子命运的一线可能。

    伊尔莎把一直握在手里的文件递出去，这是她在得知将要面见安德森伯爵之后匆匆准备的——虽然里面的内容她已经思考多时。她现在因为年龄的原因，无法在罗沃德的监管上取得一席之地，但斯托克家族的钱可不会白花，亚瑟代表她在如今筹建的监管平台中取得了一部分权力。

    也就是说，今后斯托克学校的有关计划，都有斯托克家族的影子。

    她当然有权利提出意见。

    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