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间舒适的大厅毕竟不是议事厅。伯爵敏锐地察觉到,这样深入且严肃的讨论显然不合时宜。况且,他作为主人,还有其他客人需要关照。
他适时地停止了话题,脸上重新挂起那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动作优雅地将伊尔莎那份手写的建议书仔细地折叠起来,郑重地收进了自己常服内侧的口袋里。
“斯托克小姐。”伯爵的声音带着真诚的赞许:“这份建议书,我会仔细地阅读,认真考虑其中的建议。感谢你的坦诚和智慧。”
伊尔莎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的神情:“能对您有所启发,是我的荣幸,伯爵大人。罗沃德的孩子们,值得一个真正有希望和尊严的未来。”
看着伯爵珍重地将建议书收起,伊尔莎心中清楚,这位手握权柄的贵族或许不会完全采纳她所有的观点,但其中的某些部分,他必然会慎重考虑,甚至很可能付诸行动。
原因并不复杂。
伊尔莎清楚如今英国慈善学校的运作机制。作为法定慈善组织,它们享受着财产税的豁免以及捐赠相关的税收优惠,甚至还能获得一定的政府补助,这极大地降低了它们的运营成本。
虽然名义上“不以盈利为目的”,但这并不意味着管理者没有个人动机。罗沃德的烂摊子并非安德森伯爵造成的,相反,如果他能接手并将其彻底整顿,让这所臭名昭著的慈善机构焕然一新,成为他履历上光辉的一页,彰显他的管理才能和仁慈之心,这无疑是一项巨大的政治资本和社会声望。
没有哪位致力于提升自身影响力的权贵会拒绝这样一件功德。
至于那些税收优惠和补助,还是伊尔莎在斯托克庄园时,从亚瑟一次无意间谈及家族慈善捐赠时漏出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到的信息。
这些知识,此刻成了她行事的重要参照。
这次会面,对伊尔莎而言,意义远不止于解决罗沃德的问题。它更是一个打开其他可能性的契机。她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处境的脆弱。
亚瑟作为她的家族律师,虽然目前看起来还算尽责,但权力始终握在他的手中。律师与信托机构联合起来,架空甚至侵吞年幼继承人家产的案例,在英国上流社会并非耸人听闻的传说。
伊尔莎必须未雨绸缪。
她不能永远被动地等待成年,必须从现在就开始增加自己的筹码,获得与亚瑟博弈的资格和能力。而安德森伯爵的影响力,正是她目前所能接触到的最有价值的资源之一。
与他建立联系,展现自己的价值,甚至可能在未来获得他的某种支持或背书,这对她巩固自身地位至关重要。
双方的谈话核心部分就此告一段落,气氛也随之轻松了些许。
伯爵的目光转向大厅入口的方向,那里似乎传来了新的动静。他体贴地对伊尔莎说:“斯托克小姐,霍克小姐,请原谅我暂时失陪。新到的客人需要去招呼一下。”
他顿了顿,带着一丝长辈的关切补充道:“另外,今天庄园里还有其他几位客人带来的年轻小姐,年龄与你相仿,就在隔壁的小客厅里闲聊。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去认识一下新朋友,打发些时间。霍克小姐如果觉得累了,旁边的休息室很安静,可以让仆人带你去休息。”他的安排可谓周到。
“谢谢您的提醒,伯爵大人。”伊尔莎礼貌地回应道。
伯爵微微颔首,再次向她们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便转身走向门口去迎接新到的客人。
伯爵离开,艾比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端起面前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茶杯,小口地喝着已经微温的红茶,试图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刚才伯爵在场时那种无形的压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每一句话都要在心里反复掂量,生怕说错什么给伊尔莎丢脸。相比之下,伊尔莎那份仿佛身处自家客厅般的坦然自若,让她既羡慕又觉得理所当然。
“感觉好些了?”伊尔莎低声问,目光落在艾比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
艾比点点头,声音带着点疲惫:“嗯……就是……不太习惯。他们都太……”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种无形的、阶级分明的氛围。
伊尔莎理解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她没有起身去隔壁小客厅寻找伯爵口中那些“同龄的小姐”们。
原因也很明确。
首先是因为艾比在这里。那些贵族或富商家的千金小姐们,从小浸淫在等级观念中,难保不会有人眼睛长在头顶上。艾比的身份——一个铁匠的孤女,被慈善学校收养,如今依附于一个并非显赫的斯托克家族继承人。在她们眼中,可能卑微得不值一提。伊尔莎不愿让艾比去承受任何可能投来的轻视或怜悯的目光,那比寒冷更伤人。她必须保护她,决不能让任何人伤害艾比。
同时,伊尔莎对与这些同龄小姐的社交毫无兴趣,从之前斯托克小姐的生活她就已经能窥见一二。她非常清楚当下英国社会的现实。对于她们而言,所谓的社交、所谓的结识新朋友,最终目的几乎只有一个:物色一个门当户对的丈夫,等待家族分配一笔丰厚的嫁妆,然后嫁出去。
她们的人生轨迹是既定的,继承家业、掌握实权,是绝大多数女孩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们的谈话内容,无非是流行的裙装样式、舞会上的趣闻、或是某个英俊的年轻绅士。这些,与伊尔莎心中盘算的未来、与罗沃德那些亟待拯救的生命、与她自身需要争取的权力,都相去甚远。她无意贬低她们的生活,但那不是她想要涉足的圈子,也不是她需要耗费精力的方向。
时间流逝。
壁炉的火依然旺盛,但艾比的倦意越来越明显,她努力支撑着眼皮,但频繁的眨眼出卖了她。
伊尔莎看在眼里。
当杯中的红茶彻底凉透时,伊尔莎做出了决定。她轻轻放下精致的茶杯,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裙摆,对艾比说:“在这里等我一下。”
她步履从容地穿过温暖的大厅,很快就看到了正在门厅附近低声吩咐管家的安德森伯爵。
伯爵似乎刚送走一位客人,正转身准备返回。
“伯爵大人。”伊尔莎的声音清晰而平静。
伯爵闻声回头,看到是伊尔莎,脸上立刻露出温和的笑容:“斯托克小姐?有什么事吗?是不是需要什么?”
伊尔莎走到他面前,行了一个简洁的礼,然后抬起头,目光坦诚地看着伯爵:“感谢您的盛情款待,伯爵大人。能和您交流罗沃德的事情,我感到非常有意义。”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和坚定:“不过,考虑到艾比的身体状况尚未完全恢复,并且我们还需要尽早赶回罗沃德学校处理一些事宜,恐怕不能在此久留了。请允许我们现在向您辞行。”
安德森伯爵显然没料到伊尔莎会这么快提出离开,脸上流露出真实的惋惜。
“这么快就要走?斯托克小姐,这实在太仓促了。我本来还想着留你们多住几天。”他是真心欣赏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孩,也希望能有更多时间与她交流,她虽然外貌是一位小女孩,但身上沉稳的气质令他不由得将她当做一位可以值得交谈的大人对待。
然而,伊尔莎的态度温和却异常坚定:“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伯爵大人。这次拜访已经非常愉快和富有成效。期待下次有机会再来聆听您的指教。”
她再次微微屈膝,姿态无可挑剔,但离开的决心已表露无遗。
伯爵看着她平静却不容动摇的眼神,知道挽留无益。他心中虽有遗憾,但更多的是对这个女孩主见和决断力的欣赏。她似乎并不害怕反对他的提议。
他选择尊重她的选择。
“好吧,斯托克小姐。”伯爵无奈地笑了笑:“既然你坚持。”他转向一旁的管家,吩咐道:“立刻为斯托克小姐和霍克小姐准备马车,务必确保她们归途的舒适和安全。”
“是。”管家躬身应道,立刻转身去安排。
“再次感谢您的理解和帮助,伯爵大人。”伊尔莎真诚地说道。
“一路顺风。”伯爵伸出手,伊尔莎也伸出手,两人的手轻轻一握。伯爵的手温暖有力,伊尔莎的手则带着少女的纤细,却同样坚定。
很快,管家霍金斯回来禀报马车已备好。
伯爵亲自将她们送到门口。
一辆由两匹健壮栗色马拉着的、带有家族徽记的马车已经停在台阶下,车厢看起来比她们来时乘坐的那辆更宽敞厚实,显然是伯爵特意吩咐安排的。
仆人将艾比小心地扶上车厢。伊尔莎在踏上车踏板前,再次转身向站在高大门廊下的安德森伯爵行了一个告别礼。
伯爵微微颔首致意。
“路上小心。”安德森伯爵说道。
“谢谢您,伯爵大人。再见。”伊尔莎说完,利落地登上马车。
车厢内铺着厚实的毛毯,角落里还放着一个黄铜暖炉,散发着融融暖意,显然是刚放进来的。
艾比立刻舒服地缩进柔软的座位里,裹紧了毯子。
“终于出来了……”艾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庄园的奢华像一场短暂的梦,而她们正驶回现实——那里充满挑战却也蕴含着未来。罗沃德的阴影刚刚驱散,斯托克庄园的权力博弈才刚刚开始。
她需要思考下一步的行动。如何利用好这个关系,如何在亚瑟律师那里争取更多主动权……
问题在她的脑海中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