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普尔小姐带着姑娘们稍微往客厅边缘挪了挪，避开人群最密集的中心区域。

    她低声安抚着大家：“别紧张，孩子们。伯爵大人说得对，放松些。我们去那边拿点果汁喝，好吗？”

    姑娘们点点头，像一群受惊的小鸟，紧紧跟着坦普尔小姐。她们小心翼翼地拿起精致的玻璃杯，小口地啜饮着，目光却忍不住好奇地四处张望，打量着这从未见过的华丽世界和形形色色的上流人士。

    巨大的水晶吊灯的光芒洒在她们身上，映照着她们混合着好奇紧张和兴奋的脸庞。

    出乎伊尔莎的意料。

    没有预想中的轻视和刁难，也没有发生任何让罗沃德的女孩们感到窘迫或不适的场面。

    安德森伯爵作为主人，展现出了无可挑剔的绅士风度和周全的礼仪。他亲自向坦普尔小姐表达了敬意，又温和地询问了几位离他较近的女孩的名字和学习情况。

    仆人们穿梭往来，服务周到。

    一切都进行得井然有序，如同上流社会任何一场普通的晚宴。

    晚餐后，宴会厅的气氛更加轻松。

    乐队奏起了舒缓的舞曲，一些年轻的绅士淑女们开始步入舞池。

    就在这气氛渐入佳境之时，几个罗沃德的高年级女学生，借着一点温和的葡萄酒，鼓起勇气走到坦普尔小姐身边，小声地请求加入跳舞的人群。

    坦普尔小姐看着她们眼中闪烁的渴望，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叮嘱道：“注意分寸。”

    得到允许的女孩们，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的光芒，带着几分羞涩地融入了舞池中。她们虽然舞步略显生涩，衣裙也远不如其他小姐们华丽，但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悦，反而让她们显得格外真诚动人。

    很快，就有几位看起来性格开朗的年轻绅士向她们伸出了邀请的手。

    舞池里，不同阶层、不同出身的年轻人旋转着，至少在表面上，显得自然而融洽。

    伊尔莎坐在角落的丝绒扶手椅上，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果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艾比则坐在她旁边的小圆桌旁，正全神贯注地对付着一碟精致的奶油草莓蛋糕，吃得心满意足。

    然而，伊尔莎的心中却升起一种越来越强烈的违和感。

    太顺利了，太和谐了。

    这不像是一个贵族庄园对一群出身卑微的慈善学校孤女能够接受的程度，反而更像是一场精心安排的展示。

    她的目光落在罗沃德的露西身上。她平时性格比较活泼，此刻正与一位看起来颇为英俊的年轻男士共舞。那位男士面带得体的微笑，低头与露西说着什么，露西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神里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和一点得意。

    这本该是一幅美好的画面。

    但伊尔莎的心却沉了下去。

    她几乎是立刻转头，在人群中寻找坦普尔小姐的身影。

    可惜，坦普尔小姐此刻正被几位贵妇人围着，似乎在谈论着慈善事业或者教育话题。她面带微笑，专注地倾听着，完全没有注意到舞池中发生的事情。

    伊尔莎的眉头蹙起。她不是迂腐的卫道士，无意阻止罗沃德的女孩们追求自己的幸福。她们当然有权利享受青春，憧憬爱情。

    问题在于，她极度怀疑那位向露西献殷勤的年轻绅士的真心。这里是安德森伯爵的庄园，一个出身良好的年轻绅士，会真心实意地对一个来自慈善学校、没有任何嫁妆的孤女产生兴趣吗？伊尔莎很难相信，来这里参加宴会的人，会真心选择罗沃德学校的姑娘作为伴侣。

    更大的可能是，这只是一场带着些许优越感的消遣……

    阶级的鸿沟，在这个时代，远比想象中更深、更难以跨越。露西她们此刻感受到的善意和关注，背后隐藏的可能只是轻浮的好奇，甚至是危险的陷阱。

    涂满蜂蜜的匕首，也是匕首，终究无法改变掩藏在甜蜜之下的刀锋和危险。这对于除了年轻漂亮一无所有的姑娘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伊尔莎默默地收回目光，盘算着该如何在不引起骚动的情况下，隐晦地向坦普尔小姐表达这样的担忧。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艾比满足的叹息声。

    伊尔莎侧目看去，只见艾比已经解决掉了那块蛋糕，正意犹未尽地舔着沾了一点奶油的叉子，眼睛又瞄向了侍者托盘里裹着巧克力的点心。

    “……”伊尔莎看着艾比那副完全沉浸在美食中的模样，心里那点沉重感瞬间被冲淡了不少。

    她忍不住低声吐槽道：“斯托克庄园亏待你了？”怎么像是被饿了好几年一样。

    “嘎？”艾比把最后一点奶油塞进嘴里，不明所以地抬起头，腮帮子还鼓鼓的，茫然地看着伊尔莎：“你说什么？”

    看着艾比那副迷茫样子，伊尔莎心中那点忧虑和盘算暂时被抛开了。

    她伸出手，没好气地拍了拍艾比的头，叹气道：“没什么，吃你的吧。”算了，跟她计较什么劲。

    夜晚的喧嚣如同潮水般渐渐退去。

    悠扬的舞曲终了，宾客们开始互相告别，庄园里充满了道别的寒暄声和马车远去的声音。罗沃德的女孩们集合起来，脸上带着兴奋后的疲惫和满足的红晕，准备跟随坦普尔小姐离开。

    坦普尔小姐向安德森伯爵及其家人表达了最诚挚的谢意。就在坦普尔小姐道别时，安德森伯爵却挽留起来。

    “坦普尔小姐，夜色已深，回去的路途也不算近。”伯爵先生说道：“姑娘们应该很累了，不如就在庄园里休息一晚吧，客房都已经准备好了。”

    这个提议让女孩们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坦普尔小姐，等待着坦普尔小姐的宣判。

    坦普尔小姐有些犹豫。

    这超出了最初的计划，而且她总感觉有些逾矩。但看着女孩们亮晶晶的眼睛，再想到安德森伯爵一贯的善意和今晚无可挑剔的款待，拒绝似乎显得太过生硬和不近人情。

    最终，在女孩们的期盼和伯爵的盛情挽留下，坦普尔小姐终于松口，同意了让大家在庄园中多留一天。

    女孩们被女仆们引领着，前往安排好的客房。

    她们分别住在几个相邻的房间里。房间宽敞明亮，铺着厚厚的地毯，挂着华丽的窗帘，床铺柔软舒适，让习惯了罗沃德生活的她们再次感到了幸福的晕眩。

    伊尔莎和艾比被分在同一个房间。

    艾比一进门就扑向那张柔软的大床，满足地打了个滚，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一天的兴奋和疲惫袭来，她很快就洗漱完毕，换上女仆送来的干净睡袍，只来得及跟伊尔莎说了晚安，几乎是沾枕头就睡着了。

    伊尔莎却没有睡意。

    她拒绝了女仆帮忙更衣的建议，只换下了鞋子，身上仍然穿着那身参加晚宴的礼服裙，坐在靠窗的扶手椅上。

    伊尔莎借着蜡烛，看着手里那本从罗沃德带过来的书。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艾比沉睡的呼吸声。

    窗外的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住，透进来的光线很微弱。

    伊尔莎的心并不平静。

    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城堡深处似乎也彻底安静下来。

    就在伊尔莎以为自己的预感出错，准备起身休息时，房门被轻轻地敲了三下。

    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伊尔莎放下没翻几页的书，站起身。

    她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低声问道：“谁？”

    “斯托克小姐。”门外传来压低的女声，庄园的女仆：“伯爵大人在书房等您，请您随我来。”

    果然来了。

    伊尔莎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她没有换上睡袍，就是为了此刻。

    “稍等。”伊尔莎平静地回答。

    她走回床边，看了一眼熟睡的艾比，确认她没有醒来。然后伊尔莎走到梳妆台前，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裙摆。

    镜中少女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水。

    伊尔莎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位女仆，脸上带着训练有素的恭敬，但眼神里却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惊讶——显然，她没想到伊尔莎不仅没睡，而且连礼服裙都没换下，仿佛早就知道会被召唤。

    “斯托克小姐……”女仆有些迟疑地开口。

    “带路吧。”伊尔莎直接打断了她可能的疑问。

    她的姿态从容而笃定，没有丝毫深夜被传唤的惊慌或不安，坦然得像是她才是传召的主人。

    女仆显然被她的气势慑住了，立刻低下头，恭敬地说：“是，小姐。请随我来。”她侧身让开，手中提着一盏油灯。

    走廊里一片寂静，女仆提着灯在前面引路，脚步放得极轻。

    伊尔莎跟在后面，裙摆拂过柔软的地毯，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们沿着寂静无人的走廊，拐过几个弯，走下几级铺着厚地毯的台阶，最终来到城堡主楼一侧相对僻静的走廊。

    女仆在一扇厚重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深色木门前停了下来。

    门缝下透出一线明亮的灯光。

    女仆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门内传来安德森伯爵那熟悉的声音。

    女仆推开门，侧身对伊尔莎恭敬地说：“斯托克小姐，请。”

    伊尔莎微微颔首，没有丝毫犹豫，迈步走进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