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空间宽敞,高高的天花板,巨大的拱形窗户被厚重的深色丝绒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墙壁上面挂着一幅巨大的航海图和几幅肖像。靠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书册。
房间中央,一张巨大的书桌占据了主要位置,桌面摆放着一些文件、一个地球仪和一盏明亮的台灯。
安德森伯爵就坐在书桌后那张宽大的扶手椅上。他脱掉了晚宴时的礼服外套,只穿着深色的马甲和衬衫,领口微微敞开,袖口挽起。他手里拿着一支钢笔,似乎正在批阅文件。
看到伊尔莎进来,他放下笔,身体微微后靠,看向了站在门口的少女。
他的目光扫过伊尔莎身上那件依旧穿着的晚宴礼服裙,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笑意。
“斯托克小姐。”伯爵说道:“请坐。”他指了指书桌对面的一张同样宽大的扶手椅。
伊尔莎依言走过去,姿态优雅地在椅子上坐下,背脊挺直,双手自然地交叠放在腿上。她没有丝毫深夜被召唤的局促,目光平静地迎接着伯爵的视线,仿佛这是一场提前预约好的会谈。
安德森伯爵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指节分明。他没有寒暄,直入核心:“你很聪明,斯托克小姐。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叫你来。”
这不是询问,而是陈述。安德森伯爵笃定伊尔莎明白他的意图。
伊尔莎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偏了下头,仿佛在思考,然后才开口,没有直接回应伯爵的陈述,而是反问道:“是因为我当初留下的建议书吗?伯爵先生。”她指的是在安德森庄园初访时,她交给伯爵的那份方案。
伯爵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对伊尔莎的欣赏:“你的建议书,展现的内容确实远超你的年龄,如果不是知道你的年纪,我或许会猜测它出自某个年轻人之手。我对其中许多提议非常感兴趣……”
他停顿了一下:“但是,斯托克小姐。兴趣是一回事,合作是另外一回事。”
他身体向后靠回椅背,姿态放松了些,语言却不如他展现的这样温和:“你现在恐怕没有足够的能力与我进行你设想中的那种合作。我说的能力,不仅仅是指你的年纪更重要的是,斯托克家族的财产,如今,并不真正掌握在你的手里吧?你的监护律师能够给你留下多少余地?”如今的伊尔莎,不过是一个尚未成年、在财产问题上几乎没有发言权的未来继承人。
伯爵没有轻视她的智慧,他看到了她的价值,但他更看到了眼前冰冷的现实。没有实权,没有掌控的财富,任何宏图大略都只是空中楼阁。
伊尔莎静静地听着。伯爵的话没有激起她丝毫的愤怒或沮丧。相反,安德森伯爵的直白,反而让她心中更加肯定。安德森伯爵没有用虚伪的客套来敷衍她,也没有因为她的年龄就降低评判标准。
这种将彼此放在相对平等位置上的坦诚,正是伊尔莎所寻求的。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笃定:“您说得对,伯爵大人。”
伊尔莎坦然地承认了现实:“我确实不会,也从未打算,拿我尚未握在手里的东西来与您进行任何交易。那不仅是愚蠢的,更是对您的不尊重。”
她微微抬起下颌,目光清澈而坚定:“我现在告诉您我未来能做什么,您当然不会相信,空口承诺毫无意义。所以,我不会在这里向您描绘蓝图,我自然会用行动证明。”
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请您拭目以待。”
她没有祈求信任,没有空谈未来,而是明确地表示她需要时间,证明自己的能力。
安德森伯爵看着眼前这个身形单薄却气势惊人的少女。她的冷静和毫不掩饰的野心,都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兴奋。
就姑且称之为兴奋吧。
伯爵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个真正的、带着一丝玩味和欣赏的笑容。
他点了点头:“拭目以待。”他重复了伊尔莎的话,:“我很期待看到,你能拿出什么样的东西来。”
“不过,斯托克小姐,我不会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罗沃德的事务已基本步入正轨,后续的监督会由委员会负责。我不日就要返回伦敦。”
伊尔莎对此并不意外。
安德森伯爵这样的人物,不可能长久停留在慈善学校的事务上。他的根基和影响力都在伦敦。
伯爵紧接着补充道:“但这座庄园不会空置,管家霍金斯会继续留在这里。如果……”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伊尔莎,说道:“如果你需要传递信息,或者遇到了什么需要沟通的情况,可以通过霍金斯联系到我。”
伊尔莎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我明白了,伯爵大人。”她没有说更多感谢的客套话。
两人的谈话至此,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与默契。
安德森伯爵没有像对待一个懵懂少女那样轻视或敷衍伊尔莎,他给予了她应有的尊重,将她视为一个潜在的、值得投资的合作者——尽管这个合作者目前还很弱小。仅在这一点上,伊尔莎就已经非常满意,愿意花心思和方法来维持这段关系。
“那么。”伯爵站起身,这动作意味着谈话结束:“夜色已深,希望你在庄园的最后一晚能够获得安眠。”
伊尔莎也从容地站起身,行了一个简洁的屈膝礼:“谢谢您,伯爵大人。祝您伦敦之行顺利。”
回到客房,艾比依旧在柔软的大床上睡得香甜,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伊尔莎轻轻关上门,走到窗边。
窗外,浓重的夜色笼罩着庄园,远处零星几点灯火在黑暗中闪烁。
她望着那片深邃的黑暗,眼中却燃烧着明亮的火焰。
伯爵的“拭目以待”还在耳边回响。
她当然会让他刮目相看。
不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更是为了在未来的谈判桌上,拥有足够的筹码去提出她自己的条件。
她应该如何给返回伦敦的安德森伯爵送上一份礼物呢?
寒意终于被春风驱散,时间在罗沃德新校园按部就班的学习和生活中悄然流逝,几个月的光阴一晃而过。
嫩绿的新芽爬上了枝头,草地上点缀着不知名的小花。
春天,如约而至。
随之而来的,是罗沃德学校的复活节假期。按照惯例,学校将放假大约三周。
教师们难得有了喘息之机,纷纷收拾行囊,或返乡探亲,或去处理积压的私人事务。学生们一部分被亲戚朋友接走,一部分结伴去探望附近的熟人,偌大的校园一下子冷清了不少,只剩下不到一半的学生选择留校。
伊尔莎早就提前约好了马车,返回斯托克庄园。艾比对此期待已久,虽然罗沃德的食宿得到了改善,但只是温饱不愁罢了,她真的非常期待返回斯托克庄园的生活……
所谓由奢入俭难就是这样。
出发的那天,伊尔莎和艾比提着简单的行李来到楼下,等待马车到来。芭芭拉站在旁边,准备送她们离开。
“路上小心,斯托克小姐,艾比。”芭芭拉帮忙把一个小包裹放进车厢:“假期愉快!”
伊尔莎点头回应。
艾比笑着和芭芭拉挥手告别:“谢谢你,芭芭拉。”
就在她们准备登上马车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辆马车沿着新修的道路疾驰而来,最终稳稳地停在了她们的面前。
马车样式考究,车身漆面光亮,拉车的两匹马高大健壮,毛色油亮。最引人注目的是车厢侧壁上那枚清晰醒目的徽章。伊尔莎之前在安德森伯爵的庄园里见过,那是属于安德森家族的徽记。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马车夫神情肃穆走下车来,从怀里拿出一个封着火漆印的信封,径直朝着伊尔莎她们走来。
马车夫在伊尔莎面前站定,双手将信封递上:“斯托克小姐。奉安德森伯爵阁下之命,特将此信送达。伯爵阁下诚挚邀请您和霍克小姐前往伦敦做客,这是伯爵阁下给您的信函。”
艾比愣住了,下意识地抓紧了伊尔莎的胳膊,脸上闪过一丝紧张。她看向伊尔莎,用眼神问,怎么办?
伊尔莎却异常冷静,仿佛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并未在她心中掀起太大波澜。短暂的沉默后,伊尔莎伸出手,从容地接过了那封信。
她并没有拆开,只是拿在手中,然后抬起头,看向那位等待回复的马车夫。
“非常感谢安德森伯爵阁下的盛情邀请。”她微微颔首,礼节无可挑剔,但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不过很抱歉,请转告伯爵阁下,我和艾比已有既定的行程安排。我们需要先返回斯托克庄园处理一些重要事务,无法在此时前往伦敦。”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礼貌,但拒绝之意不改:“对于伯爵阁下的美意,我深表感谢。烦请转达,待斯托克庄园的事务处理妥当后,我定当择期前往伦敦拜访伯爵阁下,当面致谢。”
马车夫把错愕写在脸上,他显然完全没有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他奉伯爵之命前来邀请,以为对方必定欣然接受,甚至激动不已。他来之前几乎可以预见到两位小姐惊喜的样子。
然而,眼前这位斯托克小姐,似乎并不按照常理行事……
马车夫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但就在马车夫愣神的这短短几秒钟,伊尔莎已经不再看他,而是转向艾比,说:“上车。”
“哦……哦!”艾比虽然心里充满了疑问,但出于对伊尔莎的绝对信任,艾比毫不犹豫地执行了命令。她动作麻利地爬上了旁边那辆已经等候多时的,属于斯托克庄园的马车。
伊尔莎将那封信放进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包里,然后姿态优雅地登上了马车。
“走吧。”伊尔莎对自家的车夫吩咐道。
“是,小姐。”斯托克家的车夫笑了笑,扬起马鞭,轻轻一抖。
车轮缓缓转动,马车载着伊尔莎和艾比,朝着与伦敦不同的方向——斯托克庄园驶去。
直到斯托克的马车驶出校门,消失在视线中,安德森家族的马车夫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和远处扬起的淡淡尘土,脸上依旧是难以置信的震惊表情。他简直难以想象,要如何跟安德森伯爵交差?他明明已经到了,但却没有接到应该前往伦敦的客人?
希望安德森伯爵能够相信,问题没有出在他身上。
……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