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白无故冒出个湿淋淋的美人,说话也不像个正常的,定然有诈。吕荷摸起包裹撒腿便跑。
还没跑开,脚不知踩到什么,吕荷一滑,两手扑倒在地。
还没等她起身,一只冰凉滑腻的手捉住她的脚踝。吕荷寒毛倒竖,情急之下,抱住脑袋大喊,“——不要吃我!”
许是惊惧过盛,忘了结巴,口齿清晰许多。
但听一声轻笑,古怪的语调又起,“小娘子说哪里话,小生只是想讨个吃食罢了。”
吕荷抱头,紧闭双眼,等着攻击落下。
半响,除了脚上的触感,吕荷没感受到任何动静……
她慢慢睁眼,小心翼翼抬头回望,只见那湿衣美人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正蹲在她脚边,双眸定定看着她。
月光如水般洒下,那双眼眸盛了满盈月光,像秋月下的平静湖面,波光粼粼。
不知为何,吕荷想到山里的小野狗,这眼神和她吃饭时蹲在她脚边望着她的小野狗眼神一模一样。
是她大惊小怪了?
吕荷一骨碌爬起来,眼睛不自觉撇向他处,手开始拍打起沾上的尘土……
拍完衣裙又理头发,理完头发就低头胡乱翻着包裹,也不知道翻些什么。
许久也没人出声,吕荷翻不下去了,清清嗓子,“这么晚了,这位郎君怎么出、现在这?”丝毫不提刚才喊“不要吃我”的窘态。
美人脖子一扭,凄凄切切道,“奴家也不知怎么回事,一醒来便在此处,腹中饥饿,还望恩人搭救则个。”
吕荷:奴家……这都哪来的词?她活这么大,再怎么目不识丁,也没见过男子说话这般颠三倒四,自称奴家。
夜色渐深,吕荷逛了一路,脯食未吃,正想做些吃食,寻思一番,干脆让美人进屋。
左右也不过多添一副碗筷的事。
只是进门前,她留了个心眼,特意撞了下美人,见着他碰到符箓没甚反应,心里松了口气。
还没放下心来,脑中又浮现一个念头,这人,会不会是想盗自己钱财?
想到初入城时的进邸店客房的小贼,她攥紧拳头,若是让她发现手脚不干净,必定让他尝尝苦头。
点了灯,火苗簇簇,映得人影浮在墙上,跳跃闪烁。
吕荷看人长手长脚缩在椅上,湿的衣服还在往下滴水,想了想,问他,“要不要来烤、点火?”
七星灶已经生起火来,别的不说,火力还是挺旺的,不然也没法同时烧那几口锅。
“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美人自点火起就木楞愣的,一动不动盯着眼前的烛光。
听到问话,眼珠从火苗慢慢转向吕荷,“……鱼,奴家是鱼。”
“虞?”吕荷重复一遍,“就叫虞?那名字是什么?没有名字吗?”
美人只是摇头。
吕荷又追问他自何处来、有没有认识的亲眷,美人一律推说记不得了。她再细问,美人便抱着头喊头痛。
行叭,那暂时就喊他虞郎君。
做饭前吕荷又问一遍虞郎君要不要挪到灶旁烤烤衣服,她衣裙……虞郎君的身量应该塞不进去,这又没有男子衣物。
说到衣物,方才没细看,现下才发现他身上的衣物也不合身,像是慌乱之下从哪顺来的。
上衣下裳,寻常的路岐人装束,衣带胡乱打了个结,动作稍大便露出胸膛,水珠顺着下巴滑下,滴落到白得发亮的胸膛上,再一路向下,隐入衣间。
吕荷不自觉移开目光。
美人先是摇头,摇到一半又开始点头,慢慢挪着步子跟在吕荷身后。
她转身盯住虞郎君,警告他别跟上来,径自上了楼,去藏包裹银两。
美人蹲坐在灶边,好奇伸头看火。
他喜欢浑身湿着,反而烤火让他嘴上发干,身上也略有些痒。
但想到待会儿能吃上好吃的,他眉目舒展,不自觉嘴角上扬。
吕荷下楼后也不管他,这忙活大半天,她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虽然夜深,但今日白得五十两,又买了胡椒糖霜等物,吕荷心中高兴,不想随便应付,该好好犒劳犒劳自己才是。
就做一道胡椒蛤蜊汤、一道煎鸡卵和一份手撕菘菜好了,有荤有素还有汤。
她分别起了煮饭、烧水、炒菜的锅,饭是脱了壳的麦和稻米两掺,加水淹没约一个指节,盖上盖子。
烧水的是专门的大壶,长嘴大肚,和市井卖茶人提的相似。
蛤蜊是一早养在桶里的,泥沙俱吐尽了。吕荷撬开壳,旋出的肉又白又嫩,弹弹软软。
也因它嫩,沸水略微一煮就熟,吕荷干脆先备菜,把待会儿要用的京笋片切了,又拍了蒜、切了点茱萸,挑了颗水灵灵的大菘菜洗净并撕成小片。
灶上火力壮,水很快咕嘟冒泡。
吕荷将胡椒和蒜蓉投入锅中,铁锅热油,滋啦一声便响开来。
贵有贵的道理,胡椒香味呛人,光闻着就馋。
吕荷一边翻炒,见虞郎君抱膝坐着,干脆让他抽掉几根柴火,等着小火继续翻炒。
半响,锅内都隐约传来糊味,仍不见火小。
吕荷探头一看,那郎君头离八丈远,伸长个手,正小心翼翼往火里探。
探也就算了,手伸不到一指长,便缩回一些,缩得比伸得还多。
几番下来,离火是越来越远。
吕荷现下是不怕这身份不明的来客了,她都要气笑了。
合着她辛辛苦苦做饭,好心收留这人,连柴火都不愿意抽?离那么远,嫌木柴不干净怕脏了手么!什么贵人脾气!
她直接起锅往台上一剁,叉腰掀起眼皮,“不乐意就滚。”
本来还想留这人吃顿饭再走,这下没必要了,看着糟心。
美人睁着一双水雾的眼瞅她,声音十分委屈,“奴家从未做过这等活计,不会嘛……”
抽个柴也不会?她五岁就上灶了!
“奴家害怕……”
行了,行了,她真是服了。
吕荷止住虞郎君,憋着气自去抽了柴,重新起锅,胡椒不便宜,她又舍不得倒,干脆切了点葱压压糊味。
一边炒一边想,她这纯粹是善良,待会吃完就把他赶走。
炒香后她倒入蛤蜊肉,撒上盐、酒、姜,翻炒两下又添把柴,倒入煮开的水,让水略没过肉,盖上锅盖焖煮。
因蛤蜊肉嫩,再加之炒过几下,怕烧得过捞,她只焖了两息便揭盖来,看肉熟到边缘略微卷起,吕荷满意地点点头,又下入京笋片。
京笋她片得极薄,已近透明,一烫即熟。
她赶忙起锅,将汤盛入釜中。
清甜的香味传来,那人伸长脖子紧盯,也不知想到什么,还突然笑了两下。
吕荷心下自得,没点见识,这才哪到哪。
烤干锅中水汽,她又冷油下锅,倒入蒜蓉和茱萸碎。炒出辛辣香气便撒入菘菜片。
不过烧得过急,菘菜片没控干水,滋啦一响,虞郎君如兔子受惊,身体一抖,差点仰倒在地。
吕荷余光一直留意着,瞥到他撑地稳住身体,心中暗笑,这郎君定是哪个贵人家的,从不入厨房,这点动静都能吓到。
而后又洋洋得意,时人做菜多是蒸煮,她这炒菜功夫寻常难见,被油炸声吓到也是情有可原。
碧绿青透的手撕菘菜出锅,吕荷就着留有蒜辣味的锅油顺着锅边磕进两枚鸡卵。
煎鸡卵有很多种做法,双面煎口感扎实,尤其是卵黄,抿起来十分细密绵软,单面煎口感丰富,一面焦脆一面嫩滑,她都喜欢。
今晚她决定都要。
先煎双面的,单面的不适合用有菜味的油,口感会很混杂。
吕荷将铁锅养得很好,煎起来不容易糊底。她是热锅热油,鸡卵一下入锅中,那面就变得焦脆,再翻一面,撒点盐和胡椒,顺锅转一圈,也就成了。
出锅后她清理下锅,又舀勺油顺锅边淋下。
这回要煎单面做嫩,就不能有杂味,不然上一锅留下的味道反而会盖住鸡卵黄本身的鲜嫩。
吕荷手伸到锅上空,感受了下油温,又撤掉几根柴——这回得用小火。
待鸡卵一边冒着金黄油泡时,吕荷舀了小半勺清水进去,盖上锅盖焖住,再揭开时,锅中的鸡卵一面焦黄,一面白中嵌了颗霞色圆泡,泡中卵黄水波流转,若是一戳,都能流出来。
就是这个味,吕荷已经能想象到待会一嘬,卵黄像酪浆一样流入口中的稠密口感。
她满意地笑了。
饭也好了。
早在做菜时虞郎君就不断地耸着鼻子,闻着菜香,吕荷还抓到两回他偷偷用手抓菜。
幸好吕荷半路给拍了下来。
都什么毛病,野人一样……
这回不用吕荷说,这人自顾自地凑上来端饭端菜。
吕荷转身,不小心碰到他,衣服已经干了,就是身上凉得很。
也不知会不会生病……
洗手吃饭。
吕荷看他杵在桌旁,等了一下,还是不动,就催郎君过来。自己先一手舀水一手在水舀子下,一浇,搓洗几下。
虞郎君这时倒很积极,如样伸手,吕荷一浇,他两手搓搓,时间不长,又双手一上一下,像摸绳索一般,捉起水来。
水也是每日从挑水人那买的,可不能浪费。
吕荷停下浇水,瞪了他一眼,赶去吃饭,自己把另一只手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