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家

    篱罂归来时怒不可遏,把颂乔从前房里的器皿被砸得粉碎,瓷片飞溅着撞在梁柱上,发出刺耳的脆响。屋外的男宠们听得心惊,你推我搡着挤在屋外,没一个敢踏进门半步。?

    直到景忘——陪了她这么多年,也算是男宠之首,才缓缓推开那扇震颤的木门。

    只见篱罂鬓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颊边,背抵着屋角,手里紧紧攥着那方被颂乔常年供在高案上的灵位:慈父邱景之灵位。

    见景忘进来,她眼底陡然翻涌厉色,带着滔天恨意朝他掷去灵位,歇斯底里地吼:“都是你的好女儿,都随了你的死德行。”

    景忘稳稳托住灵位,指尖拂过边缘确认无损,才轻手轻脚放回原位。转回身时,脸上已挤出温驯的笑,伸手扶住篱罂颤抖的肩:“王上这又是跟郡主置气了?”

    篱罂胸口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撞在殿梁上:“当年为了生下她,我妖灵几近溃散!她就这么回报我?”声音陡然发颤,“要不是当年年幼误封法力,我怎么会被一个人族囚禁?也就不会被邱景所救,跟他生下了孩子,可连他也要关住我......”?她越说越委屈,泪水突然砸落,忽然卸了所有力气,埋在景忘怀里抽噎起来。

    篱罂喉间哽着哭腔,指节攥得发白:“老娘就是想要一个大一点的地方怎么了?”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陡然发颤,“那个屋子连扇窗都没有...好黑啊。”

    篱罂嘶吼着发泄着,景忘知道她又被拖回那些不见天日的过往里了,他喉头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只抬手轻轻按在她颤抖的肩背,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去,一声不吭地陪着。

    不多时,眼角余光扫到门外立着的身影。竟是灵硕,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见景忘望过来,他便递过一个眼神,眉峰微蹙,下颌线绷得很紧,显是有要紧事。

    景忘微微颔首应下,先扶着仍抽噎不止的篱罂绕到屏风后,替她理了理揉皱的衣襟,又用指尖拭去她脸颊挂着的泪痕。待她气息稍平,才扬声屏退了周围所有的人,转身对门外道:“进来吧。”

    待灵硕出来时,篱罂的神色已恢复如常,拿着帕子,哼着小曲儿还擦起了邱景的灵位,好似在憧憬什么。

    灵硕与景忘在一起时是最自在的,身份处境差不多,一来二去接触多了也称得上一声朋友。

    灵硕:“你们女王总爱说的关起来、黑屋子是?”

    景忘:“哟!难得听你说些闲话。”景忘眼眸低垂,轻叹一声:“妖人族修炼要比妖族难些,尤其幼时,身体的两种血脉相冲,极易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变故,有人甚至误封筋脉而惨死。”

    篱罂在一次修炼时,误将自己的法力封住,变回了真身——白鸽。

    翅膀还没来得及扑腾,就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攥住。

    抓她的是个靠驯兽表演过活的汉子,指尖带着烟草与铁锈的腥气。她被丢进冰冷的铁笼,笼里挤着十几只同类,羽毛黯淡如败絮。

    汉子腰间总别着根细长铁针,谁稍慢了些,针就会毫不留情地扎进腿肉——她很快发现,所有鸽子的腿腹都藏着密密麻麻的针孔,旧伤叠新伤,像缀满了褐色的霉点。

    每日被驱赶着钻火圈、衔纸牌,观众的哄笑越响,铁针落下就越重,她蜷在笼角,望着天的眼神渐渐蒙上灰翳。

    转机出现在一场桥上表演。那日风大,吹乱了她颈间的细羽,倒显得越发灵秀。一身月白锦袍的公子恰好经过,停下脚步时,腰间玉佩叮咚作响。他看了半晌,忽然对驯兽汉子道:“这鸽子,我买了。”

    是邱景。

    新住处是间雅致厢房,金丝笼挂在雕花木窗下,垫着柔软的棉絮。

    邱景每日会亲自来喂她,指尖捻着细碎的谷物,她便会凑过去,用温热的鼻尖轻轻蹭他的指腹,一下,又一下,像在道谢。

    日子静下来,她丹田的法力竟缓缓松动,某日清晨,笼中白羽散尽,原地立着个穿素白衣裙的姑娘,眉眼清丽,正是篱罂的人形。只是喉间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

    邱景推门进来时,正撞见这幕。金丝笼半敞着,他心头那只宝贝鸽子没了踪影,陌生女子却站在桌旁,见他进来,眼里瞬间涌满光,直直扑过来抱住他。

    邱景惊得后退半步,袍角扫过桌案,砚台险些坠地:“姑娘是谁?还请自重。”

    篱罂急得眼眶发红,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忽然她抓住邱景的手,将他的指尖引到自己面前,然后微微仰头,用鼻尖轻轻蹭了上去——一下,又一下,和从前每日他喂食时,她做的一模一样。

    邱景的抗拒僵在脸上,瞳孔渐渐张大,他猛地指向那半开的金丝笼,声音都发颤:“你……你是那只小鸽子?”

    篱罂用力点头,眼里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篱罂欢喜的直点头。

    世家公子的日子向来循规蹈矩,琴棋书画皆有定式,直到遇见篱罂。

    她会追着蝴蝶跑遍整座花园,会指着天边的云说那像只兔子,会在他写字时偷偷抽走他的墨条,然后笑得眉眼弯弯。

    邱景的心像是被春风吹化的冰,一点点软了下来。他带她去山间看瀑布,看她赤着脚踩在溪水里,裙摆沾了青苔也不在意。

    他教她写字,看她握着笔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名字,笔尖的墨点溅在她鼻尖上,像颗小小的痣。

    篱罂原就有人族血脉,邱景请的郎中开了几服药,她喉头的滞涩渐渐消了。第一次叫他“阿景”时,邱景正在研墨,墨锭“当啷”一声掉在砚台里,他抬头看她,眼里的光比星子还亮。

    可他们的亲近,落在旁人眼里却变了味。“邱家公子被来路不明的女子勾了魂”“那女子举止轻浮,恐非良人”的流言,像藤蔓般缠满了整座城。邱景的父母气得摔了茶杯,母亲抹着泪劝他:“阿景,咱们家世清白,你已是官身,怎能容下这样一个女子?”

    邱景却红了眼,跪在父母面前:“儿子此生,非篱罂不娶。”

    僵持了半月,邱家终究松了口。他们给篱罂安了个身份——世交之女,幼年家道中落,早早就接来府中教养,与邱景本是指腹为婚。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婚事办得极快。

    大婚那日,红绸挂满了庭院,鼓乐声震得人耳朵发鸣。闹洞房的人散去后,邱景执起篱罂的手,烛火在他眼里跳动:“篱罂,此生我定不负你。”篱罂望着他,指尖轻轻回握:“阿景,我也是。”

    可安稳日子竟这样短。

    篱罂依旧爱热闹,总想着出去看街景、逛市集,可每次出门,背后总跟着窃窃私语。邱景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起初是劝她:“外面人多口杂,忍忍好不好?”后来,他干脆锁上了她的房门。

    篱罂起初只是委屈,趴在门上听他在外面踱步,小声问:“阿景,为什么不让我出去?”他从不回答。好在她法力恢复了些,总能趁他回房前溜出去,在巷口看会儿卖糖画的,再匆匆跑回来,像做贼似的。

    直到她发现自己怀了身孕。法力像是被腹中的小生命吸走了,连穿墙都做不到。她被彻底困在了那间屋子里,唯一的消遣,是趴在窗台上看天上的云——像从前在笼里时一样。

    肚子渐渐显形,篱罂实在熬不住了。那天邱景回来,她拉着他的衣袖,声音带着哀求:“阿景,带我出去走走吧,哪怕就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也好。”可邱景正忙着升迁的事,眉宇间满是疲惫:“篱罂,再等等,等我忙完这阵。”

    她等不了了。趁下人不备时,她从窗户跳了出去,刚跑到侧门边,就被家丁拦了回来。

    那晚,邱母来了。老太太没说什么重话,只是看着她的肚子叹了口气。第二天,下人搬来木板,“砰砰”地钉死了窗户。

    阳光彻底消失了。

    原本亮堂的屋子变得黑漆漆的,只有每日送饭时,门开的一瞬间,能漏进一线光。篱罂开始对着墙壁说话,有时笑,有时哭,送饭的丫鬟靠近,她就猛地扑过去,咬得对方手腕渗血。她像被关回了最初的铁笼,只是这次,连天空都看不见了。

    生产那日,阵痛从清晨缠到深夜。篱罂躺在产床上,汗水浸透了被褥,喉咙喊得发哑。

    门外的邱景听得心都揪紧了,隔着门板对稳婆嘶吼:“求稳婆,无论如何保住我妻子。”

    一声凄厉的嘶吼后,婴儿的啼哭划破了死寂。

    篱罂醒来时,屋子里弥漫着草药味。丫鬟把襁褓抱到她面前,里面是个皱巴巴的女婴,闭着眼睛吮手指。篱罂转过头,望着黑漆漆的房梁,一动也不动。

    她开始认真吃饭,按时喝药,却从不看那孩子一眼。丹田的法力在不知不觉中复苏,似乎比从前还要强盛。

    某个深夜,她走到床边,看着熟睡的女婴。小家伙的眉眼像极了邱景,又带着几分她的影子。她伸出手,指尖悬在孩子脸上,终究没敢落下。

    推开被钉死的窗户时,木板发出刺耳的声响。月光涌进来,洒在她身上,像极了当初化作白鸽时的模样。她最后看了一眼那间黑漆漆的屋子,转身跃入夜色,再也没有回头。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邱景推开门,只看到敞开的窗户,和空荡荡的床。襁褓里的女婴醒了,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邱景独自抱着襁褓里的女婴时,窗外的阳光正斜斜地落在空床上。他给孩子取名“颂乔”,取“松乔之寿”的意,却不知这名字里藏着的,原是与凡世的疏离。

    颂乔的衣食住行,邱景从不让下人插手。夜里孩子稍一啼哭,他便披衣坐起,抱着她在屋子里踱步,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那是从前篱罂爱听的山间小调。

    可邱母的眼泪,像檐角的雨,没日没夜地落。“阿景,你要让邱家断了香火吗?”老太太拄着拐杖,一次次颤颤巍巍的走来哭求。

    邱景沉默了半年,终究还是纳了一房温顺的柳姓女子。柳氏进门后,每日请安问暖,对颂乔也尽心,可邱景宿在书房的日子,比回卧房的多。他给柳氏体面,却给不了半分亲近,仿佛心里那处装着人的地方,早已随着篱罂消失的那晚,彻底空了。

    日子流水般过,颂乔满了三岁,眉眼愈发精致,却仍像个襁褓婴儿般大小,哭声细软,连翻身都学得慢。邱景抱着她时,指尖触到那细腻如瓷的肌肤,忽然就懂了。

    这孩子,随她母亲,不是凡人的寿命。

    他望着案头堆积的公文,忽然觉得索然无味。那些升迁、仕途,曾让他困住篱罂的东西,此刻看来像极了笑话。

    三日后,邱景递上了辞呈。父母骂他疯了,柳氏红着眼圈劝他三思,他只是给他们磕了三个头,抱着颂乔,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出了那座朱门大院。

    他们在山脚下寻了处旧屋,修缮后住了下来。邱景学着种菜,养鸡,每日带颂乔去溪边看鱼,去林间听鸟。春来看花,秋来扫叶,他看着自己的鬓角渐渐染霜,看着颂乔终于能扶着他的手蹒跚学步,眉眼间的稚气,总算有了几分人间孩童的模样。

    他教她认字,写的第一个名字是“篱罂”,颂乔咬着笔杆,歪歪扭扭画了半天,像只展翅的鸟。他看着,忽然就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就湿了。

    颂乔像是不知岁月流逝,邱景却在一天天老去。弥留之际,他躺在藤椅上,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脸上,颂乔趴在他膝头,已经长到能到他腰际,模样恰似人间五六岁的女童,正用软乎乎的小手抚他脸上的皱纹。

    “颂乔,”他气若游丝,声音轻得像风,“去找你娘……或者,回你该去的地方。”

    颂乔似懂非懂,眨着像极了篱罂的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邱景闭上眼睛时,山间的风正吹过竹林,沙沙作响,像极了那年桥上,他初见那只白鸽时,风吹动她细羽的声音。

    数日后,一个白衣女子出现在茅屋前,眉眼间依稀是篱罂的轮廓,却更添了几分岁月的沉静。她弯腰抱起颂乔,指尖拂过孩子鬓角的碎发。

    “走吧,回家了。”

    颂乔回头望了一眼茅屋,望了一眼院角那棵邱景亲手栽的桃树,然后伸出小手,搂住了女子的脖颈。

    风声穿过山谷,带着她们往云雾深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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