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乐止息,晚宴陷入静谧,无论是门中弟子还是暗卫,纷纷屏息凝神。
此刻,云思浅指尖一弹,一支袖箭从袖口飞出,在一群歌姬中穿梭而过,直直射在阁台前桌,落入魏陵州的视野。
如此挑衅,属实胆大包天。魏陵州瞥了袖箭一眼,道:“东广,赐座吧。”
燕东广:“已经没空位了。”
“那就把你的让出来。”
“……”
在场之人,知道他们关系的,都以为她在向西澜王示威,不知道的,只有惶恐,还好在她失宠期间没有落井下石。
乐师在八角侍卫的带领下,灰溜溜地离开了主殿。
这一幕,被正在啃肉串的朗缨捕捉到,她疑狐地轻微蹙眉,思忖着歌舞表演就这样被不速之客打断,伶人的反应却平平淡淡,没有带着愠怒的不满,可若是仔细观察,有种阴凉的煞气,宛如诡秘话本里的坟头鬼魂。
其中两个伶人留在主殿,其余的则是跟随八角侍卫走了。
朗缨若有所思地啃掉最后一口肉,喝完最后一口酒,目光逡巡一圈,随即提起剑,从偏门钻出。
主殿里,众人纷纷起身,给魏陵州敬酒,恭贺他成为西澜王,并决定誓死追随。而燕东广的注意力无意中落在袖箭上,想起方才云思浅的举动,又看了眼朗缨的座位空空。
殿外看守的几个彪形大汉已经安排,有任何异动,都会一网打尽。看似一切部署好了,但燕东广总有一丝不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死气沉沉的腐臭味道,燕东广的心提到嗓子眼,就在这时,轱辘声响起,两个伶人推着一个箱子,上前献宝。
其中一位生龙活虎地讲述着宝物的由来,这是西澜南部边境的某一部落分支的至宝,将此宝献出,表示族群甘愿归顺。
魏陵州眸光黯淡,声音沉沉:“南部族群向来消息闭塞,姑娘不妨摘下面纱,让众人一睹芳容。”
话音刚落,云思浅手里的核桃咯吱作响,碾磨了两下,她纤指张开,撒下粉末。魏陵州看在眼里,面无表情。
伶人捂住面纱遮挡的脸,“奴相貌丑陋,不便示人。”紧接着,另一位则端起羽觞敬酒,“恭喜主上,坐镇西澜的君主。”
那杯酒出现在燕东广视野中,他身体僵硬,欲言又止,蓦然,一双手伸过来。他的目光又看向那木轱辘拖着的宝箱,轻摇着头,逐渐眯起眼睛。
“怎能让姑娘敬酒,还是我来吧。”
郑杨刚刚触碰到托盘,下一刻,温和的眼眸忽然变得凌厉,抬脚一踹,叮地拔出长刀刺破衣衫,几只箭矢过去,伶人倒在地上。
咣地一声,托盘四分五裂,献上的酒水洒落,冒出黑色泡沫。
“酒里有毒!!!”
殿门外寒风骤起,浑身是血的朗缨破门而入,只见郑杨手中刀锋锃亮,护在魏陵州身前:“何人混入千蛊门,居然妄图刺杀西澜王,不自量力!”
另一位伶人也身中数箭,命丧黄泉的前一瞬,她露出阴邪的笑。朗缨倒吸一口凉气,眼睁睁看着伶人倒下时,狠狠一推,车轱辘往前冲的时候,手中的拉绳顺势拉开了箱锁。
朗缨猛地抬头,尖叫道:“小心!”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推车在惯性的作用下,朝着魏陵州的方向驶去,而箱门敞开的瞬间,里面居然是巨型的吐着信子的毒蛇。
事发突然,腥臭的味道搅和得几个人当即呕吐,一阵惊呼声响起,宴上众人魂飞魄散,四散逃离。
朗缨心脏顿了两息,目光环顾一圈,看到淡蓝色斗篷的云思浅,冲上去,拉着她就往门口跑:“快逃!”
身后一片混乱,人仰马翻。她们跑出主殿,云思浅还是云里雾里,若非不想暴露自己视觉恢复,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闻到朗缨身上的血腥味,云思浅甩开她的手:“发生了什么?”
“那些伶人是刺客,已经被我杀了。还有几个,让他们逃了。”
朗缨看着脚下的尸体,有些尸体是真女人,有些则是男人扮演,她对云思浅说:“我们中间混入了外敌,我猜是萧驭之的人,想借着除夕晚宴,解决掉魏陵州。她们献上的部落礼不是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条毒蛇。”
云思浅顿时头皮发麻,待她回过神来,手心已经捏了一把汗。
朗缨:“方才那两个伶人,先是献上毒酒分散东广的注意力,在你们没有防备之时,打开了箱子。”
她摇了摇头,见云思浅又要往殿里冲,她拦住她:“你找死吗?”
云思浅甩开:“别管我。”
她推开殿门,毒蛇已经被燕东广砍成好几段,鳞片撕扯四分五裂,恶心的身边几个八角侍卫呕吐不止。燕东广嫌弃地翻白眼,虽然他不怕,却也忍不住骂:“哪来的畜生,恶心死了。”
“东广,找医师!”魏陵州大吼一声,只见佟颜也在身边,跟他一同拖着郑杨的躯体。
郑杨的手臂被咬伤,是情急之下护主时受得伤。
任谁也想不到,在这除夕之夜,西澜王眼皮子底下,竟有人在他酒里就被下毒,给指挥使带来无妄之灾。
其实方才魏陵州早有准备,麾下弓弩手也不是吃素的,正准备开箱后放箭,纵使里面钻出一头野兽,也躲不掉雨点般的箭矢。
只是他低估了敌人的算计,偏偏箱里钻出这种灵活又剧毒的玩意儿,使得弓弩手陷入被动,由于惊恐和生理不适,无法集中精力。
“主上!”佟颜带着哭腔,摇了摇头,“没用了,这是一种非同一般的蛇,我们千蛊门没有血清,郑杨还有一点气息,他要和你说说话。”
魏陵州垂眸,看着郑杨的脸,不可遏制地陷入沉思,两张相似的脸重合,十年前的陆彪仿佛近在咫尺。
当年在刑部大牢,所有人都在骂他们是锦衣卫之耻,陆彪被那些犯人暴打,被强迫跪在地上。陆彪哈哈大笑,笑得悲壮,笑得撕心裂肺。
而此刻的郑杨并未有什么情绪,他像是执行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任务,虽然有些失误,好在成功了。
郑杨看着自己的手被魏陵州握住,用尽最后力气,“主上的知遇之恩,郑杨没齿难忘,只是下属不争气,以后没有我在,您要多加小心。”
“郑杨……”魏陵州面色凝重,声音发抖,“我会给你报仇,你撑住,我们这里有医师,这就去帮你找血清,郑杨!”
“主上,我好困,这次,我不能再听话了,您珍……”重字还没有出来,郑杨的脑袋就垂了下去。
万万没想到,敌人不按常理出牌,竟然送来了这么一条恶心的东西,不仅有毒,还灵活得很,可以轻松躲避箭矢,还在轱辘的惯性下有预谋地冲向魏陵州。
失去郑杨,对魏陵州来说,相当于斩断一臂,云思浅透过缚眼的白绫,看到地上的尸影,方才献宝敬酒的两个伶人已经死了。
朗缨上前检查,却发现这毒早就腐蚀了尸体,而此刻最好不要接触她们的血,会传染,而且伶人的脸很快也腐蚀了,虽然杀了她们,可是依然得不到任何线索。
当天晚上,蛊师殿外一阵窸窸窣窣,三位位浑身是血的伶人闯入内阁,云思浅躲在门外,嗅到空气中淡淡的香味,她察觉到不对劲,因为,那是九浅一深的香!
门缝中,看到她们端着酒坛,放在桌上。此刻魏陵州正在罗汉榻上打坐,眼观鼻鼻观心。
两位伶人靠在他身旁,第三个将酒放在他鼻下,嗓音娇柔酥软:“西澜王,这酒香醇,今夜我们姐妹陪你一醉方休。”
她看着这一幕,只见魏陵州睁开眼,紧接着一声碎响,酒水汩汩。倏尔,云思浅破窗而入,缚眼白绫随风飘荡。
魏陵州猛然回头,看到她在地上滚了一圈,他厉声道:“身后!左边!”
随即袖箭飞出,正中两位伶人眉心,紧接着魏陵州掣出寒月刀,砍在最后一位脖子上,三具尸体血流如注。
魏陵州:“你怎么知道,她们会来?”
云思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摸到伶人送来的酒坛,打开塞子,递到他面前。
魏陵州闻了一下,问:“九浅一深?”
云思浅:“你怎么知道?”
魏陵州:“朗缨告诉我的。”
云思浅轻笑:“她还告诉你这个。”
魏陵州:“九浅一深是萧驭之的宫人下给风宴臣的。此药可以提升武功,却容易对情欲上瘾,极难戒断。风宴臣用了那么多年,虽然武功高强,却落下病根,以至于英年早逝。”
“这就是你留下朗缨的原因,你们有共同憎恨之人,即便背叛,也能再次联盟。”
云思浅从他肩旁走过,说:“我三次感受过九浅一深。一次是跟萧驭之洞房花烛,一次与你在荒野,还有一次,是你喂给我的。”
魏陵州:“你想问什么?”
云思浅:“你不觉得这有问题吗?”
魏陵州:“什么问题。”
“防不胜防。”云思浅说,“今晚死了郑杨,明晚又会是谁?说不定如今的西澜已经潜伏了成百上千只细作,你忍心让别人再次为你牺牲吗?还有,这掺有九浅一深的酒,你曾喝过?”
她方才偷窥,发现他嗅到酒香时脸色一黑,说明他是能感知到酒里掺了九浅一深。若非接触过比药,绝对不会有那么灵敏的嗅觉。
魏陵州下颌绷紧,攥紧拳头。
十年前云府冤案,草菅人命的帽子扣下来,此事在玄门司引起轩然大波。
起初只抓了魏陵州,他还傻傻以为萧驭之和摘星国师会保他。
第一次越狱,魏陵州狼狈不堪,侥幸躲进树林里,确因为这酒与一位女子发生了关系,后来被祁先偷偷带走,醒来之后,燕东广找到了他们。
他问他们,昨晚他发生了什么,有没有看到什么人,他怎么被带出来的。祁先和燕东广闭口不言,都说人已经跑了。
“来人,去暗厂!”他厉声喊,直到离开都没再扫她一眼。
云思浅缓缓下坠,跪伏在那,久久未起,也爬不起来。
小腹疼痛蔓延,她伸手一触,掌心鲜红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