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3)

    祐子归宁的这几日,望贞的信件一封接一封送进凤凰殿,几乎从未间断。

    起初,望贞随信还会附上几首用典相当考究的和歌,后来或是觉得写无可写,来信也变成了直抒胸臆的直白情话。

    只是苦了病中的祐子,储君的来信总不好叫侍女代笔回复,只得强撑起病体坐在小几前,绞尽脑汁地构思答诗。

    谁料望贞得了回信后反而愈加兴致勃勃,一日送来两三封的情况也常有。几番折腾下来,原本大半已愈的风寒又加重几分,只得将邀约时月的日子一拖再拖。

    -

    到了时月依约造访之日,祐子在洁白的小袖外,披上几件丧期所用的素色外袿。

    思索片刻,方对阿满吩咐道:“一会直接请他进来吧。叫人移扇屏风来做隔断。”

    阿满微微一愣,随即领命。

    祐子静坐于锦垫上,看着侍女们搭起屏风,默默把玩着手中的那只小盒,黛眉微蹙,姣面上神情复杂。

    时月乘了辆女车来,特意寻了偏门入殿。

    走过依水而建的檐廊,在被侍女直接迎入内间时,他不由得略感讶异。

    他心下生出几分荒唐的快意,在关白眼皮子底下闯东宫妃的香闺,还真是刺激。

    亏他来的这一路,还做了不少遮掩。

    ……虽然其中也有些不好明说的私心。

    不过,祐子心中坦荡,做事自然正大光明。他暗自自嘲。

    侍女示意他在屏风面前坐下,简单问候过后,时月正准备吩咐随从们做法事的准备,祐子却忽然启口:“不必了。左京大人有话快说吧。”

    她说这话时,不知是风寒未愈还是隔着一层屏风的缘故,时月总觉得那声音有些喑哑,不似往日那般柔美。

    他微微一怔,随即又换上了那副温和含笑的假面:“臣知道殿下不信这些。既然殿下如此爽快,臣便想些能助殿下尽快痊愈的方法吧。”

    “毕竟是出身阴阳道世家,臣也略通些医术,殿下若不介意,可否让臣帮您把脉?”

    还未等祐子做出肯定或拒绝的回应,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下移,落在屏风下方露出的层层叠叠的月白色衣摆,只觉室内燃着的不知名清香愈发醉人了。

    他忽然有些理解了,京中那些惯好偷香窃玉的轻浮之徒,为何执着于一位连面容都不得轻见的小姐。

    他自觉失礼,连忙掐了自己一把稳住心神,转而笑道:“……想必殿下现在不太方便,那不妨换一种香丸罢,有提神驱寒的功效。”

    他从随从手中取来一只香盒,放置于蝠扇上,再从屏风下方递给祐子。

    祐子接过那纸扇上的小盒,并未多看一眼,便交予阿满收好。

    她淡然开口:“大人有心了。不过说起熏香,本宫最近也得了些白芥子,大人既称自己通药理,不妨替本宫瞧瞧?”

    言罢,她并未取他的纸扇,而是微微倾身,自屏风下方递出那木盒,时月望着那静静躺在素白掌心上的小盒,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

    他刻意地避开目光,然而交接时仍不经意触到她的掌心,只觉酥酥痒痒的感觉自指尖升起。

    然而,当他低头看清木盒上的纹样时,方才升起的暧昧气息瞬间冷却。

    “桔梗纹,对吗?”

    “不过,既然用这个盒子装,里面的东西大抵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许是因病中虚弱,她语气平缓,并无凌厉的责问意思,但这几句话也足以让时月难以维持一贯游刃有余的样子了。

    “我猜,毒物下在别的地方,或者……两样东西单拿出来都没什么问题,但结合在一起用,就能使人身陷幻觉,以至夺人性命。”她不急不徐道。

    时月沉默良久未作回应,与他以往八面玲珑的作风大相径庭。

    祐子也没有接话的意思,只任由气氛凝滞。

    良久,时月方才开口道:“殿下,病中多思对您的身子是大为不利的。”

    祐子转而软了语气说,“我相信大人既有心思收养阿古,必然不是铁石心肠之人。”

    时月沉默片刻,并未直接接祐子的话头,而是转了个话题,“殿下说得不错,药理本就千变万化,玄妙非常。”

    “臣出使唐国时曾与本国一位高僧玄方大师同行。他见我族中修行阴阳道,便也愿意在闲暇时指点我医术。”

    “这位玄方大师后来从唐国买回了一种药,服下可让人迅速衰弱直至咽气,而七日后就会自然苏醒。”

    祐子眉头一蹙:“假死药?”

    时月颔首:“是的。后来臣因主持法事与大师频繁来往,发现这药可真是帮了他不少忙。”

    祐子暗自思量,东瀛贵族都笃奉佛法,这个玄方大概是趁贵族参谒寺庙时,借机兜售这种药以骗取香火钱吧。

    时月含笑接着说:“比如,有情男女因家世差距过大无法相守,二人便服了假死药寻机私奔出京。”

    一到八卦环节,祐子听得来了兴致,不由得轻嗤一声:“和尚不是该助人修行,斩断七情六欲吗?怎还如此好心成全苦命鸳鸯……”

    时月的语气却忽然深沉起来:“其实哪个神社佛寺没有些不好见光的秘事呢?玄方依靠这秘方渐渐在京都声名鹊起,香火也愈来愈盛。”

    “直至有一日,他兴奋地告诉臣,要去侍奉一位贵不可言的施主。”

    祐子心头突地一跳。看来,这和尚是牵扯进宫廷斗争了。

    “不出一月,他就圆寂了。”

    屏风下的衣摆微微一颤,“他帮本来该死的人逃了……不对,这药见效需得一些时日,不会这样快查到他身上。”

    “假死药出了问题。”祐子坚定地说。

    时月低低道:“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本该金蝉脱壳的人,再也没有醒过来。”

    屏风后的人影微微晃动,祐子揉了揉额角,她心下了然,时月肯定不会平白无故地来给她讲故事。那么……他依旧是想借这件事来堵她的嘴?

    还未等她心下有了成算,时月却喟然说道:“就当是臣体谅殿下纯善,不愿见殿下蒙在鼓里。好了殿下,您病中不宜多思,这故事当戏言听过便好。”

    祐子暗自腹诽,那你一开始就不要讲啊!

    时月拂袖起身,已然准备告辞,祐子却猛地反应过来,因世俗桎梏无法相守的男女、贵不可言的身份、假死变作真死、因触怒尊者而死的和尚……

    种种暗示渐渐明晰,指向了一个她不愿相信的可能。

    祐子如遭雷击,元贞的逝世,个中环节远不如她先前想得那样简单。

    而且,时月这个版本的故事,恐怕上头那位也没听过。

    她眼神一凝,不由失声想说些什么,并未察觉时月已然不见踪影。

    她不断抚着胸口抑制过快的心跳,这一下子又牵动了头痛的症候。

    阿满见状,眼眶微红,急急伸手扶住她:“姬君,您还好吗?”

    祐子的手心浮着一层湿腻的冷汗,唇色微白:“我没事,过一会便好了。”

    阿满仍是一脸忧色:“姬君,那我把左京大人赠的香点上吧?兴许能帮您缓解头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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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行至土御门大路,听见擦肩而过的车轮声,望贞掀开车帘的一角,望着那重重张挂的帐幔,轻轻蹙眉:“女车?”

    外头的随从见状,回首笑着对他说:“许是哪位小姐夫人来看望东宫妃了吧。殿下这么漂亮,性子又温柔,来探病的人果然络绎不绝。”

    见望贞面色阴沉,随从还以为是自己言辞过于轻浮的缘故,慌忙讪讪地闭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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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明的小丸落入香炉之中,化作一缕黑烟。

    奇异的气味迅速蔓延开来,阿满紧蹙眉头,往日优雅的姿态顷刻不再,大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这是什么怪味啊!”

    祐子也被熏得眼中泛泪,不由得以袖掩面:“是添了龙脑吗?的确冲得很。”

    她缓了缓气息,蹙眉适应了一会:“不过,习惯这气味之后,倒觉着头痛真的好些了,人也神清气爽。”

    阿满笑着说:“果然还得是要靠左京大人,姬君,我说的没错吧。”

    还未等她二人说上多久的话,殿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阿满忙出门探看,片刻后又折返而入,紧张地回禀道:“东宫殿下来了!”

    怎么一个个地都不让她安生休息啊……祐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先将炉中所燃香火熄灭。

    殿内一位小侍女听到这消息,忍不住小声开口抱怨:“东宫殿下宠爱我们家姬君是好事,可为何要来巡幸也不提前几日通知?好让我们做接驾的准备。”

    “这几日一直忙着照顾姬君,这样的仪容怎么见人……”

    见阿满投来一记眼刀,她才十分不忿地闭了口。

    祐子叹了口气,环顾内间,见侍女们匆匆忙忙,一时半刻的确难以做好接驾的准备,便吩咐她们还是迎东宫到屏风前。

    望贞甫一进殿内,在屏风前停下,便掩鼻蹙眉:“什么味道?你们怎么做事的?姬君病中还点这样刺激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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