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的玄铁王冕压着乌发,冰冷的重量直透颅骨。
陈雪(揽星)立于金銮殿丹陛之上,脚下是跪伏的山峦。
那震耳欲聋的“吾王万岁”声浪,裹挟着狂热、希冀与旧时代崩塌的轰鸣。
冲击着她耳膜,却未能撼动眼底那片冰封的寒潭。
女子称王。
中原王。
陈雪。
每一个词都像淬毒的针,扎在殿外那些尚未被拖走的旧朝遗老心尖上。
他们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眼神空洞,仿佛信仰的根基被连根拔起,碾成了齑粉。
陈雪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一道道目光——惊骇、鄙夷、怨毒,如同跗骨之蛆。
这仅仅是开始。
洛阳之外,更广阔的天地间,那些未曾亲见虎牢关箭雨、洛阳城血火的士绅、豪强、藩镇,他们的反弹只会更猛烈、更恶毒。
“王权……”
陈雪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玄铁王冕冰冷的边缘,触到一丝凝固的暗红。
凌九霄的血?
还是某个不知名士卒的?
这顶王冠,是用尸骸堆砌,用血泪浇铸。
它带来的绝非荣耀,而是将她彻底钉死在天下为敌的祭坛之上。
她的目光,越过匍匐的人群,落在单膝跪在最前方的龚毅(淬锋)身上。
他依旧保持着献冕的姿态,头颅低垂,姿态恭谨。
但陈雪太了解他了。
那低垂的眼帘下,是翻滚的野心,是蛰伏的猛虎。
他口中高呼“吾王”,心中所想,恐怕是那张同样染血的龙椅。
均安山是他们共同的孩子,但如今,这“孩子”已长成庞然大物,足以容纳两条争锋的巨龙。
婚约?
早已是政治博弈的残渣。
双鱼玉佩?
定情的信物在虎牢关射出崔虎脑浆的那一刻,就只剩下冰冷的杀伐之气。
信任,在绝对的权力面前,脆弱得如同琉璃。
“平身。”
陈雪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殿内的喧嚣。
平静,没有半分新王登基的意气风发,只有一种背负千钧的疲惫与冷硬。
龚毅第一个站起,动作利落。
他抬头,迎上陈雪的目光,眼神坦荡而深邃,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野望只是错觉。
“谢王上!”
他朗声道,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忠诚表象。
殿内众人这才纷纷起身,肃立。
“洛阳初定,百废待兴。”
陈雪走下丹陛,玄色披风拂过冰冷金砖。
“首要之事:
安民,肃清残敌,整编降卒。
开仓放粮,平抑物价,凡有趁乱劫掠、□□、杀人者,无论军民,立斩不赦!
周墨。”
“臣在!”
拄着拐杖的周墨连忙躬身。
“格物院牵头,会同工户吏三部旧员——挑能用的,立刻勘察城内受损屋舍、水渠、道路,制定修复章程。所需钱粮,报上来。”
“臣领旨!”
“阿年。”
“末将在!”
阿年双眼依旧赤红,但多了一份沉凝的煞气。
“锐士营扩编,整训新附军卒。
凌帅旧部……
单独编为一营,由你直领。”
陈雪顿了顿,声音微沉,“告诉他们,凌帅的仇,孤记着。
血债,必以血偿,但非此时此地。
先稳住洛阳,稳住我们的根基!”
“末将明白!”
阿年重重抱拳,虎目含泪。
一道道命令清晰而冷酷地发出,迅速将占领后的混乱纳入掌控的轨道。
陈雪展现出的并非开疆拓土的豪迈,而是一种近乎苛刻的务实与铁腕。
她像一个最高明的工匠,在废墟上精确地落下每一锤,每一凿,不容许丝毫偏差。
“王上,”
龚毅待命令暂歇,上前一步,声音沉稳。
“洛阳虽下,然中原未靖。西有潼关赤眉残部苟延,东有魏博、淄青等镇首鼠两端,北……”
他眼中寒光一闪。
“北燕慕容恪虽死,其弟慕容垂收拢残兵败将,勾结草原部落,盘踞幽燕,其麾下大将宇文拓更是豺狼之心,屡次犯边,屠戮我边民,此獠不除,北境难安!且其与南吴……”
“南吴?”
陈雪唇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打断了龚毅。
“孙昊那个弑父篡位的疯子,不是被他自己最‘信任’的狗,在背后捅死了吗?那条狗……”
她看向龚毅,眼神了然。
“关将军在石骨坡那一战,顺手清理门户,干得漂亮。”
龚毅微微颔首,并无居功之色:
“沈重山鼠目寸光,以为焚我粮仓便能向新主邀功,死不足惜。
如今南吴,主少国疑,权臣内斗,各州郡拥兵自重,已成散沙一盘。
其水师虽强,却已群龙无首,不足为虑。”
“散沙?”
陈雪轻轻重复,目光投向大殿之外,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烟雨朦胧的江南。
“散沙,聚起来也能迷眼,也能硌脚。
宇文拓这条北燕的疯狗,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王上明鉴。”
龚毅接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北境宇文拓,凶悍狡诈,挟慕容垂之势,已成心腹大患。
臣请命,整军备战,待洛阳稍定,即刻挥师北上,犁庭扫穴,永绝后患!
届时携大胜之威,南抚吴地,传檄可定!”
他的话语铿锵,透着对军功的渴望,对主导北伐的志在必得。
北伐成功,他的威望将如日中天,足以与陈雪的王权分庭抗礼。
殿内气氛微妙地一凝。
几个刚刚被收编、心思活络的旧朝降官偷偷交换着眼色。
均安军内部,以阿年为首的凌九霄旧部,对北伐复仇充满狂热;
而一些文官和部分将领则面露忧色,连番血战,均安军元气大伤,洛阳新附,根基未稳,此时远征北境,风险太大。
陈雪沉默着。她缓步走到大殿门口,望着宫苑中刚刚经历过战火、显得格外空旷寂寥的景象。
初春的风带着寒意,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几片焦黑的落叶。
“北伐?宇文拓?”
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身旁的龚毅能勉强听清。
“他当然要死。慕容垂,北燕余孽,都要死。”
她的话语里是刻骨的杀意,但随即话锋一转,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冰冷。
“但不是现在,关将军。”
龚毅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陈雪转过身,玄铁王冕下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殿内所有人,最终定格在龚毅脸上:
“孤的将士,流的血够多了。
石骨坡的粟苗还没长出来,老鸦嘴的粮仓灰烬尚温!
凌帅的英灵需要告慰,但活着的人。
更需要喘口气,需要看到实实在在的‘安泰’!
均安山的根基是什么?是田,是粮,是人心!”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传旨:”
“一、洛阳既定,改称‘神都’,为我均安根基之地!
即日起,大赦天下(除十恶不赦),
减免中原三成赋税一年!鼓励流民归乡,开垦荒地,所垦之地,五年不征赋!”
“二、设‘劝农司’,周墨兼任首任司正,推广石骨坡改良农法、新式农具。重修水利,以工代赈!”
“三、格物院‘悬赏榜’扩大,凡有能工巧匠,献良策、制利器、兴百业者,无论出身,重赏!擢拔任用!”
“四、劝学堂于神都及中原各州府广设分院,凡适龄童子,无论男女,皆可入学!所需钱粮,由内府拨付!”
一连串旨意,条条关乎民生根本,无一字提及立刻兴兵。
殿内那些忧心忡忡的文官和部分将领,明显松了一口气,眼中露出信服之色。
“至于宇文拓……”
陈雪看向北方,眼神幽深。
“让他蹦跶几天。
孤要他亲眼看着,他屠刀下的土地,如何在孤的手中,变得他再也啃不动!
传令北境边军,收缩防线,据险而守,坚壁清野!
凡宇文拓部敢靠近边墙百里者,格杀勿论!
孤要饿着他,困着他,让他那点残兵败将,在草原的风雪里,自己先烂掉一半!”
“王上圣明!”
这一次,是真心实意的附和声更多了。
这是阳谋,以国力碾压,以时间换空间,钝刀子割肉,比立刻决战更稳妥,也更显王者气度。
龚毅沉默地听着,面上无波无澜。
他明白陈雪的考量,更清楚这策略的狠辣。
但他心中那团名为野心的火焰,并未因此熄灭。
反而在陈雪展现出的、越来越强大的掌控力下,烧得更旺,更隐蔽。
他需要更大的舞台,更耀眼的军功。北伐,势在必行,只是时机……
他需要等待,或者,创造时机。
“至于南边那盘散沙……”
陈雪嘴角的冷意加深。
“派人去。不是大军,是能说会道、带着金银和‘均安通宝’模板的商人、说客。
告诉那些拥兵自重的刺史、太守、水师统领……”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人性贪婪的漠然。
“孤的神都,有最安稳的商路,最公平的交易。
他们的兵,可以保境安民,也可以……
换个地方,为孤效力。
他们的官位,孤可以给得更高,更稳。
只要他们识相,过去跟着孙昊干的那些烂事,孤可以‘既往不咎’。”
她特意在“既往不咎”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其中的冷酷意味不言而喻。
分化,瓦解,收买,以利诱之。
这是比刀兵更高效,也更符合她目前休养生息战略的手段。
南吴的混乱,将成为她吸纳养分、壮大自身的温床。
“遵旨!”
负责外务的官员连忙应下。
朝议结束,众臣退去。
空旷的大殿内,只剩下陈雪与龚毅。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棂斜射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冰冷的地砖上沉默对峙。
“阿雪,”
龚毅打破了沉寂,称呼悄然转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试探。
“南吴那边,我或许可以……”
“不必。”
陈雪打断他,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她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沉重的玄铁王冕,动作带着一种审视枷锁般的漠然。
“关将军,你的战场在北边。盯紧宇文拓,盯死慕容垂。神都这里,有孤。”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针,刺向龚毅。
“孤的龙椅还没坐热,不想看到任何后院起火的事端。你,明白吗?”
她的话,既是委以重任,更是划下界限。
北境是你的猎场,但神都,是我的王庭。
不要伸手,不要试探。
龚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有被点破心思的微恼,更有一种棋逢对手的……
兴奋?
他最终缓缓抱拳,嘴角勾起一抹同样冷硬的弧度:
“臣,谨遵王命。王座之下,自有臣为陛下荡平荆棘。”
他将“陛下”二字,咬得清晰无比。
他躬身,退出了大殿。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
陈雪独自站在空旷的金銮殿中央,头顶是象征无上权柄的玄铁王冕。
夕阳的最后一点金光落在王冕镶嵌的黑色陨铁上,折射出冰冷而幽暗的光泽,如同蛰伏的兽瞳。
殿内死寂。
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带着沉重的回响。
“陛下……”
她低声咀嚼着这个崭新的、沉重的称谓。
指尖再次拂过王冕边缘那抹顽固的暗红血迹,触感冰冷黏腻。
血债未偿尽,内忧未平,外患未绝。
前路,依旧是刀山血海。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龙椅后方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蟠龙藻井,眼神沉寂如万古寒冰。
这中原的王,她当了。
这血染的征途,她才刚刚踏上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