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君迁提醒,金坠回过头去,捧着那只燃着燐火的瓶子上前一照,须臾眼前一亮,只见身后石壁上赫然出现许多彩绘——
天人神祇,仙鹤飞马,彩云霓霞,灵坛宝幢,皆在青碧的燐光下跃入眼帘。另有各式人物图绘,平民百姓耕田采药、达官显贵开道鸣锣、道士真人斋醮祈禳,可见是往昔庙祀之时的种种场景。
这些被遗忘的壁画深藏于旧庙后的石窟之中,经岁月磨蚀,业已斑驳褪色。所绘之景,仍是呼之欲出,热闹非凡,直教人如临其境。
金坠惊奇道:“这是……”
“这里原是一处功德窟吧。”君迁凝神观画,“这些壁画大抵是此庙建成之初留下的。”
“那有近百年了吧……”
四方洞天,岁月无言,唯这古老的石壁在幽幽燐光中沉默地诉说。二人凝望着石壁上一幅幅栩栩如生的彩绘,想到昔日万般荣华尽付断壁残垣,不禁心生怅惘。
他们被困于这药王庙的石窟中,进退两难,百无聊赖,遂逐一端详起石壁上的这些画作。金坠手捧燐火瓶充当照明,边走边看,忽在石窟尽头一幅神像前停下,照着画旁小字念道:
“钱塘信女殷氏敬绘药王佛像一尊,伏愿神明护佑,使夫沉疴消散,早日康愈。若有不遂,惟愿至亲承此善因,不溺幽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她念至此处,指着墙上那幅格格不入的佛像以及一旁的女供养人小像,奇怪道:
“这倒奇了,这里明明是道教药王神庙,她绘一尊药师佛像在这里,还连名号都写错了,岂非大不敬?”
君迁闻言走上前来,望着那画像道:
“民间释道不分,常将二者混为一谈。这位供养人或许不识字,此画应是她出钱聘人绘的。道教神像繁复,那画师偷懒,故绘成了药师佛像。”
“心诚则灵嘛,若可除疾消灾,拜哪尊神都好。”金坠一哂,“不知她夫君的病最终好了没有……”
她不禁再度望向那壁画,目光落在“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八字上。沉吟片刻,俯身拾起一枚小石子,在一旁找了处空白的石壁,抬手刻着什么。
君迁见状问道:“你在做什么?”
“来都来了,岂不也得稍事供养?”金坠神秘一笑,边刻边念,“信女金氏来此参拜,不幸遭困,伏祈药王护佑,逃出生天……”
她用石子在墙上刻下这几句话,又在一旁用寥寥几笔绘上一个小小的女子,权当做自己的供养人像。刚放下画笔,忽听君迁幽声道:
“不将我也画上?”
金坠嗔道:“你是正经的药王弟子,你自己画吧,我恐玷污了你的形象!”
说着将那枚石子递给他。君迁当真接了过去,款步上前,模仿她那孩童似的笔触,在她的画像旁绘上了自己的小像,又在她的名旁认真补上“弟子沈君迁”几字。金坠见状苦笑道:
“遗愿也发在一起了,真像要殉葬一般。”
君迁搁下画笔,看着墙上那一双掩映于燐光下的潦草画像,神情庄严而安然,似在仰望不为人知的神迹。金坠侧目望着他,忽道:
“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们再也出不去了,你有什么话想说么?”
君迁认真地说道:“我希望你原谅我。”
“原谅你什么?”
“害你失了自由。”
他几乎毫不犹疑,淡淡说出这句话来。金坠心下诧异,忙道:“今夜是我自己寻来的,不关你的事儿。”
“不仅是今夜。”
金坠一怔,一时语塞。她一向将这桩婚姻视作樊笼,如今他亦终于放下矜傲向她道了歉,她为何不觉快意,反隐隐感到些心虚呢?
君迁沉默片刻,转身望向她,幽暗中只看到他双目两点清亮的光:“你呢?有什么话想说么?”
“我不是都写在墙上了……”
“那是对神说的,不是对我。”
金坠踯躅片刻,轻声道:“我……我以前常作弄你,是我不好。请你也原谅我吧。”
君迁一哂:“那你也将这些写下来吧。神佛看到,自会宽宥的。”
金坠未料到他会这样认真,又想不到理由拒绝。略一思忖,复又举起石子,转身往壁上刻了两行字:
“明镜本清净,何处惹尘埃。”
书毕,肃容合掌,面壁忏悔:
“弟子金氏稽首上白诸神众圣,万不该迁怒过瞋,娇纵蛮作,厉色严声,恶戏于人。今誓心克己,追自悔责,收逊前愆,校身诸失……”
她一本正经地念诵毕,将石子递给他道:
“我写好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索性也一道写上吧——反正这旧庙早晚都要被拆空,除了天地神明,没人会看到这些。”
君迁接过石子,在她刚写的忏文旁刻下一行小字。金坠捧着瓶中燐火细观,却见他逐字写道:
“茱萸本苦口,何以金难换。”
书毕,回首望着她的眼睛,略带伤感却笃定地说道:
“对不起,我不该用那盒山茱萸果骗你。待从这里出去后,你便将它还给我吧。我应允你的事,仍会做到的。”
金坠只觉心中一沉,故作淡然道:“你我毕竟歃血为誓签过契书,万没有中途毁约的道理。再说我都快攒齐钱了,你那盒果子也早就拆了封,岂可完璧归赵?索性就依照契约来吧,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君迁深望着她:“你不怨我?”
“我都向神明起过誓了,从今往后要以德报怨,虔心向善。今夜你我既同困在这窟中,亦算是冥冥注定。过往种种,便一并尘封于此吧——就像这些画中之人一样。”
金坠仰望着石壁上的那些斑驳彩绘,莞尔一笑,又从君迁手中抢过石子,重重地往自己的供养人小像旁刻下一道深痕。
“我还没忏悔完呢——我不该成天逼你吃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又对你冷嘲热讽,害你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君迁闻言一哂,取过石子,亦在他自己的肖像旁刻下一道重痕:“来杭途中,不该独自出诊,害你担惊受惧。”
金坠不服输,在自己这侧补刻了一道:“新婚之夜,不该大闹洞房,害你连夜出逃。”
君迁照例在他那边刻下一横:“不该以蛇虫药引恐吓你。”
“不该乱采你药园子里的花草。”
“不该……”
二人就这样你一横我一道,轮番在墙上刻着。明明是忏悔,却似攀比较劲一般,绞尽脑汁,连丁点芝麻琐事都不放过。终于无事可书,依依不舍地搁了笔,那枚充作笔墨的石块已被磨得像粒珠子了。仰头一看,小半面石壁上密密镌满了划痕,承载着他们的心语,与前人留下的那些壁画一道交映于烛火下,远观似半壁护持秘经,在尘埃之中守着这座百年庙宇。
瓶中的最后一块燐石燃尽了,流萤似的幽光熄灭,黑暗复又笼罩了石窟。一时无话。金坠轻叹一声,嗫嚅道:
“天快亮了吧?”
蓦地一阵异动从石窟外传来,君迁忙将她拉至身侧。二人紧贴墙垣,屏息敛神,但见那截挡在窟门前的木梁被从外侧慢慢抬开。只听一伙人在外窃窃私语道:
“快些快些!就快卯时初了,速速清场回去!若被人发觉,咱们这一夜可就白忙活了!”
“这木梁子那么重,一时半会儿也处理不了呀!瞧这上好的岭南老檀木,当初运来途中还翻船死了好些人呢,刚上梁不久竟又要拆了!”
“什么金木银木早晚都是朽木,抬去后山埋了便是!”
“再检查检查,天明后帝京的钦差可就来了,若还有什么没拆干净的被瞧见,届时张大官人怪罪下来,咱们非但没了工钱,指不定还要被抓去替罪呢!”
“好好的绸行,刚修了一半,一夜之间愣是给拆了!你说这张大官人一向在杭州横着走,此番是惹上什么麻烦了,引得宫里的钦差亲自来查他?”
“那王知州不是一向同他好说话么,今次也不提前给透个风,害得咱们做贼似的,连夜跑来拆墙脚!明明日间还风风光光地行了动土仪式呢!”
“这庙里供的毕竟是药王真人,该不会真是惊动了神脉,降下报应来了吧……”
众工人边抬木桩边抱怨,全然不知隔墙有耳。良久月落日升,天光微明,外头终于重归寂静。横亘在窟前的木梁已被移走,金坠和君迁轻步挪至石窟门畔,确认人去庙空,终于松了口气,匆匆跑出窟去。
二人困了一夜,重见天日,环顾四下,面面相觑,却见这药王庙已大变了样。来时横七竖八的木梯架已被拆得一干二净,挡在庙前的围栏亦不复存在。殿宇之中仍如旧貌,四角崭新的雕花梁枋和彩绘斗拱已被拆除,显得摇摇欲坠,形如风卷残云,徒留一片荒芜。若非亲眼目睹,他们定不会相信此处本将平地而起一座丝绸行,更无法想象一夕之间,这锦绣金窟又尽付了断壁残垣。
“这……是怎么回事?”金坠茫然四顾,“我们不会是被困得太久,神魂出窍了吧?”
君迁亦如堕五里迷雾,见天色愈来愈亮,蹙眉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走吧。”
金坠点点头,正要从山门出去,君迁拽住她:“天明了,从此处出去恐引人耳目。”
金坠疑道:“这儿就这一个门,还能从哪儿走?”
“随我来。”
君迁兀自携了她的手,绕过正殿,来到偏殿院角围墙边的一口枯井前,指了指井后沿山坡蜿蜒而上的一条草径。金坠见状笑道:
“难怪盈袖昨晚说,看见你往山上去呢。原来是绕路做梁上君子,不对,梁下恶鬼来了。”
君迁一哂:“你不也随我一道做了回鬼么?”
金坠瞪他一眼,忽紧张道:“这庙既不拆了,我们昨晚在墙上写的那些……岂不要面世了?不行,我得回去抹掉……”
君迁盯着她:“你在意被人看见么?”
“我……”
“那座石窟如此偏僻,我想无人会注意的。况字迹潦草,纵是细看亦未必辨认得出。”君迁见她面露忧色,又道,“你若不放心,下回我寻机来抹除。”
“没事……走吧。”
金坠笑了笑,抬头望着那堵比人高的围墙。正踌躇着,君迁问道:
“上得去么?”
金坠摇摇头。还未回过神来,君迁已俯身轻环住她的腰身,将她高举至墙头。金坠被他抱起,忙伸手撑住墙垣,又在他的扶持下一踮足,终于越过围墙,攀上了一墙之隔的山坡。
她气喘吁吁地蹲在芒草丛中俯瞰,见君迁披散着发,一袭广袖白袍,正踏着那口枯井翩然翻身上墙。想到自身亦是这般,不禁抿唇发噱道:
“我们这副披头散发的模样,一会儿别人见到,真当是山里跑出的男鬼女鬼呢!”
君迁从墙上跃身而下,拭了拭衣上尘土,淡淡道:“就不能是幽隐山林的仙侣?”
金坠正色:“怎么,你要和我做仙侣?”
君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不想么?”
金坠有些意乱地撇过脸去,低低道:“你本就是尊医仙,清规戒律一堆,我可受不了……仙鬼殊途,我还是做我的山鬼自在!”
“那样也好。”君迁一笑,欲言又止,敛容道,“昨夜……多谢。”
“谢什么?”
“谢谢你在这里。”君迁深望着她,“我会记得的。”
山色拂晓,烟岚曦光在初夏晨风中随林间鸟啼一并氤氲而生,映在他眼中,显得澄净而深浓。金坠轻轻闭上眼,又睁眼看向他,认真道:
“那你可要一直记得——记到墙上的那些痕迹都褪尽了为止。”
君迁庄重地点点头:“好。”
金坠信目望着眼前成片幽竹,看着星点日影金雪般自竹叶间洒落,粲然道:“又是新的一日了,我们回家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