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瑾山竟然现身,江流云是怎么也不会想到的。
一时间,三人一线列开,谁也没有动作。
灰衣人的目光从江流云身上转移到周瑾山身上,开口:“世人都道‘醉墨先生’身死。没想到,竟藏在小小灵襄……”
醉墨先生。
江流云头一次听到。
灰衣人的声音很陌生。
至少和记忆里鹤玄的声音不同。
像一块没有味道的冰。
江流云听到,心中有些茫然。
转念一想,还好不是鹤玄。
便又有些释然。
压下那股暗暗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江流云偷瞄周瑾山。
对方道出“醉墨先生”的名号时,周瑾山神色微动。
许是因这太久没听到过的、年轻时的名号。
想来也是,世上能有几人做出《遇青图》这样的杰作?
周瑾山必不会是无名之辈。
能凭一张符认出符主的身份,可见这灰衣人也是个有见识的。
不过,“醉墨先生”的雅号听起来倜傥风流。
江流云偷觑着,倒是很难将之与眼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者形象联系起来。
周瑾山波澜不惊。
“老朽也没想到,阁下身手不凡,却于夜黑风高之时欺凌一黄毛小儿。”
灰衣人客气道:“在下奉命行事,还请您行个方便。”
“我若不呢?”
灰衣人一时没有说话。
江流云额角的冷汗滑落下来。
她盼着周瑾山能有和这灰衣人的一战之力。
不过话又说回来……
周瑾山看上去年逾古稀,这灰衣人却正值盛年;
周瑾山手无寸铁,灰衣人却持有两把利器;
周瑾山只身一人蛰居灵襄郡,灰衣人背后却有断崇门这个大靠山。
江流云真不知道打起来谁能赢。
没想到灰衣人话锋一转。
“若是要我放手,我也总要知道如何回去复命吧。您执意护着此人……莫非您已收她为徒了?”
怎么听这话里的意思,灰衣人有了退意似的。
既如此,或许灰衣人十分忌惮周瑾山。
假如她是他的徒弟,那断崇门必然不敢轻举妄动了吧?
江流云不禁有几分动摇。
她暗暗瞥过去,刚好遇到周瑾山的目光。
随即,江流云心虚地收回视线。
怎么可能呢,在周瑾山眼中她就是一个骗子。
这次能出手相救实属不易,她怎么敢没脸没皮地就赖上去。
周瑾山却开口道:“不错。她确实是我的关门弟子。”
江流云一下坐直了身子。
不可置信。
“我……我吗?”
灰衣人也用剑尖指着她:“你真是他的关门弟子?”
江流云深吸一口气,不知怎么的就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话:“没错,就是我。”
灰衣人见她神色呆滞,嘴唇微张,宛如脑袋摔坏一般的模样。
他便胸膛微微起伏,“铮”的一声收剑回鞘了。
江流云如蒙大赦,想站起来却发现腿软地使不上力。
要是周瑾山晚来一会,灰衣人定是要宰了她吧。
所幸周瑾山面子大,见行刺失败,灰衣人拂袖御剑,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灰衣人走后,方才那把光亮如雪的长剑却留在原地。
不知是不是忘记带走了。
此刻正静静横躺在江流云跟前。
周瑾山向前走去,头也不回对她道:“换个地方说话。”
江流云忙拾起长剑跟过去。
**
二人脚程很快,很快回到了竹屋。
弦歌为江流云包扎了剑伤。
随后三人便围在桌前端详。
弦歌道:“剑型流畅,锋刃照人,是把杀人剑。且长不足三尺,正适合初学者驾驭。”
周瑾山也说:“虽是把素剑,可通体银白,光华流转,材质和工艺当属上乘。”
两人齐看江流云。
“你是说,这是那刺客给你的?”
江流云纳罕地点头。
“许是宗门家大业大,丢把剑不算什么。”弦歌道。
“这把剑没有任何标识,应是私人持有……为什么明明要杀你,却还送你一把剑呢?”
周瑾山沉吟片刻,突然盯着江流云:“你说!”
江流云一个激灵:“说什么?我也不知道啊。”
幽幽烛火下,周瑾山双眼眯起:“是不是你与那刺客同谋,合伙演一出苦肉戏,就为了骗老朽收你为徒?”
弦歌欲言又止。
江流云急道:“绝对没有这回事!再说了,你又不是第一次说要收我为徒,明明是我不愿拜你为师。你还气得把我丢进小千世界里报复……你都忘啦?”
周瑾山略微一想,便不再作声。
弦歌打圆场道:“事已至此,流云得了把好剑,你也收了个得意的弟子。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周瑾山撇嘴:“……嗯。”
江流云有点懵:“什么意思?”
弦歌温和一笑,柔声道:“你走之后,我们在《遇青图》中找到了这个。”
她翻手摊开,细白的掌心静静地躺着一小片碎纸。
江流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捡起纸片靠近烛光仔细辨认。
碎纸已经残损,边缘处有被烧焦的痕迹,却隐隐约约地辨识到血渍的浸晕。
赫然是她用自己的鲜血改掉了周瑾山的“生符”。
江流云愕然。
没想到,符纸爆炸不全的残片竟然成了证明她经历的关键证物。
这样一来,就出现了一种解释。
许是周瑾山看见符纸残片,醒悟过来她没有说谎,心中懊悔,这才下山寻她。
又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赶到。
“瑾山果然没有看错,你是个有天分的。”弦歌道。
江流云也沉吟片刻,周瑾山仿佛不屑似的将头偏转到一侧。
“我明白了,”江流云开口,周瑾山眼神偷偷睨了过来。
他瞥见江流云神色变得狐疑起来。
“该不会是你雇了那灰衣人来假意杀我,就是为了关键时刻赶到,这样就有了理由逼我拜你为师?”
周瑾山一下站起身,怒喝道:“什么!”
江流云毫不闪躲,与他四目相对。
“你看我干什么?”
“老朽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如何敢?”
“简直岂有此理!”
周瑾山拂袖离去,立在廊前只留一个气鼓鼓的背影。
江流云淡淡瞥去一眼,面平如水。
弦歌看一眼这个,又看一眼那个,发觉两个都是犟种。
便觉得头好像虚幻地痛了起来,遂轻叹扶额。
“流云妹妹,我知道你是为着遇青图的事不满,觉得是我们欺凌了你。但我们也不曾真的害过你,反倒是收留你在书斋读书识字,瑾山更是对你有救命之恩。你若是为金琼会而来,难道当真以为仅凭你如今这一点天赋就能击败那些准备多年的选手吗?不如先不要置气了,好好想想自己的前途要紧。”
弦歌慢声细语讲着,江流云垂眸听着。
弦歌说的不错。
但都是江流云早已想到的。
打从灰衣人一现身,她就知道了是断崇门派来的人。
那么为什么她还要假意猜疑周瑾山呢?
倒不是为了置气、逞口舌之快,而是为了旁的。
其一,江流云孤身闯荡,能遇上周瑾山是机遇也是危机。
她一旦道出自己的仇家,就等同于把致命的弱点暴露给周瑾山。若是他以此为要挟,江流云恐怕会陷入被动的局面。
是故方才她只说自己是无辜遇害,又故意激他,由此便可引开二人的注意力。
其二,她在“拿乔”。
从前在黑河捞尸时,常有客人讨价还价,她便学会摆出一副冷脸的高姿态,借机抬价。
尤其在听得弦歌讲出她们找到了符纸的碎片——这等同于认可了她的价值。
那她更要好好把握了。
“金琼会……我自然是想参加。”
而且很想、很想能在周瑾山的助力下参加并胜出。
弦歌面色微喜。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但说无妨。”
“我只能学艺,不能拜师。”
趁弦歌一愣,江流云正色道:“我最烦别人压我一头,所以我这辈子最多只认一个师父。能被我认作师父的人,必须得是我最尊敬、最拥护的人。我可以当他是官爷、是雇主、是客户……但是我不能认他做师父。
以及,我只有在学习期间听他的安排。等到他没有什么可教我的那一天到来时,我就要离开,而你们决不能阻拦。”
**
廊前,周瑾山忍不住转过身:“她真这么说?”
“这是她的原话。”
弦歌明艳的眸中杀意起伏:“这丫头胃口忒大,还对你如此不敬,我真想……”
周瑾山一声叹息打断了她。
弦歌看着爱人苍老的面孔上满是愁苦,马上这愁苦又变得焦灼难耐。他一手抵在廊柱上撑着头,心中仿佛火烧一般地挣扎着。
她愤愤开口:“我们守着金琼会,还愁找不到好苗子吗?大不了再找就是了!”
“找不到了,再不会有了!”
周瑾山猛地转身,心中的火烧进了眼睛里,那双文气的眼睛被经年的恨养得极亮。
“就按她说的来!我有预感……这恐怕是老天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轰隆,轰隆。
屋外雷声渐响,随即,雨声大作,竹涛阵阵。
屋内,江流云忍不住将手臂伸出窗外。
冰凉的雨点敲打在未愈的伤痕上,又酥又痛。
真是春夜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