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崇门,掌门居室外。
眼前这株玉兰已经零落许多,曾经洁白的花瓣在廊下被碾出印子,空气中也飘着一股淡淡的、花蕊腐烂的腥甜味。
几月前,人间隆冬时玉兰树还郁郁葱葱。
转眼春天来临,它却颓败了。
鹤玄立在阶前,有些失神。
吱呀一声,殿门打开,出来一名年轻男修。
那男修乍见玉兰高耸,鹤玄一袭锦缎灰袍的背影,便唤了一声。
“长老。”
没错,鹤玄现升任宗门长老,已是全宗上下需要仰仗的人物了。
男修心中腹诽,这位年轻长老真挺异于常人。
自黑河之役,掌门封遥闭关不出,宗门大小事宜没人主理。
封遥便升了鹤玄的职位,指望他既有了名,能多为宗门卖力,帮断崇门度过这一关。
眼下宗主失势,少宗主年幼。
若是换了旁的人,定要野心勃勃、伺机夺权。
可鹤玄恪尽职守、从无僭越,将全宗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尤为可贵的是,鹤玄一直保持疏冷淡泊的姿态,从不邀买人心。
真正长心眼子的人就会知道,这才是光明磊落的做派。
鹤玄墨似的长发半系半垂,俊颜偏侧过来:“如何。”
男修恭谨道:“都是照您的意思回禀的。就说那凡人女子的踪迹在巫溪镇断的干净,山林里还发现一具无名女尸,受冻而死。早就被当地木工薄葬了。”
鹤玄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既然已经回禀,这事就算揭过。再也别多嘴提起。”
他琉璃似的一对眸子美丽得毫无人气儿,看得男修无端胆寒一霎。
被这冰块似的人一盯,他半个不字也说不出口。
更何况一个凡人罢了,下落如何是半点不打紧的。
不远处,一道娇蛮的女声叫道:“喂!”
男修循声望去,见来人是掌门独女、少宗主纪文心,是个十足的“煞神”,便忙告退下去。
纪文心不同于其父,动辄将“天下大任”挂在嘴边。
反倒是走向另一个极端:什么正邪和争斗,都不如能玩的乐的实在。
……有时到了不管不顾的地步。
身着粉蓝罗裙的小姑娘花蝴蝶似的、扑棱棱就来到殿门。
可只偏头往里瞧了一眼,便知道父亲仍是半死不活地在闭关,便也抛之脑后了。
不曾开口问一句、半点不往心上放,仿佛里头的事和她毫无关系。
文心对鹤玄甜甜一笑:“鹤玄长老。”
转头又冲后面一人愠怒道:“跟上呀,慢死了。”
被她训斥的是一个矮她一头的男孩,正是纪修远。
见着鹤玄,修远恭谨道:“师父。”
纪文心嫌恶地撇嘴——这是又在看不上这个与闷葫芦无异的跟班。
要不是他竟有幸被鹤玄收为徒弟,她压根不会看他一眼,更别说允许他日日跟随自己修行。
转脸对着鹤玄,文心又换上一副脸孔。
笑眯眯地求他将宗主信物借用给她。
因着断崇门实在古板无聊,周遭不是荒山死水,便是商农佃户,可逗趣儿的并不多。
昨日,她刚收着了神农阁杜追月下的拜帖,要邀她去参加一场附近的拍卖会。
能有这样出去玩的机会,纪文心自是欣然前往。
去拍卖会嘛,若是有看上的宝物想要收入囊中,自是要断崇门的信誉做担保的。
是故,这才来索要在鹤玄处保管的宗主信物。
鹤玄从袖中取出一枚银牌,交予了她。
打发走纪文心,鹤玄单留下了纪修远。
这孩子瘦了,脸蛋上又少了些血色。
他略带女孩子气的眉眼低敛着,垂睫在泛青的眼圈下又投下一层阴影。
明明一副稚气未脱的长相,可当他抬起眼看人的时候,总有些成人化的、似有似无的阴郁。
他穿的,居然还是从黑河带来的那一身粗布衣服。
数月以来,这衣裳里里外外早就给洗得松垮了,还呈现出一种说不上来是灰色还是黄色的旧色。
鹤玄问道:“炼气的功法修到几层了?”
纪修远细细回道:“徒儿愚钝,现在只到了三层……好像被卡在此处一般。我日夜琢磨,不敢停歇。听闻辟谷有助于功法进益,也已经断食七日、断水三日了。”
他答得条理清晰,身高将将赶到鹤玄的腰部,却给人一种与外表不符的沉稳感。
从昔日缠绵病榻的“小崽子”,到如今的炼气三层,修远的进步和天资称得上“骇人听闻”。
只是对鹤玄而言,听上去没有多么的厉害。
是故鹤玄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算作“尚可,继续”的意思。
转身欲走时,却被纪修远叫住。
男孩突然暴露出一点无措。
纪修远的语调变得艰涩又小心:“师父,您上次说,如果找到阿姐的尸首……会转告我。”
闻言,鹤玄眉间微蹙,修远连忙低下头。
他的手用力绞住衣袖,指节透出骨色。
鹤玄心中泛起一丝涟漪。
脑海中闪回那晚……
长街,昏灯,书页翻飞。剑出鞘时照亮了女孩半边尖尖的脸。
她看起来疲惫、可还是有一股子劲在,会凶狠地向他要一把剑来。
他使了一点推波助澜的手段,间接为姜小娘找了个“靠山”。
若是纪修远知道,一定会很受到安慰吧。
纪修远声音忍不住有些颤抖:“是……找到了吗?”
鹤玄只得说:“春日雨水暴涨,外加河流冲刷腐蚀……大抵再也找不到了。”
男孩单薄的身躯晃了一下,鹤玄伸手按住他的肩。
这一按,纪修远吃痛,下意识地瑟缩回去。
鹤玄察觉不对,牵起他的手腕把脉,却发觉脉上两寸露出一截血痂。
像是被掐拧、抓挠留下的。
更惊骇的是,伤痕凌厉,深浅、新旧不一,竖着向手臂蜿蜒过去。
鹤玄冷声道:“这是谁做的?”
而男孩只是慢慢卷下袖口,声调中没了起伏:“我……修炼中常感困倦,想要更潜心些。”
鹤玄略感一丝异样,可纪修远面平如死水,看不出什么破绽。
他机械地揖礼:“有劳长老师父挂心了。”
随后,纪修远转身离去,带着些许失魂落魄。
鹤玄缓缓吐出一口气,最后望了一眼白玉兰。
人人都知道,不论是去岁冬的雪还是玉兰花蕊的白,都注定要被这春光消融。
可偏有一类人,会为抓住这易逝的东西奋不顾身,等到落败之时,也要将那腐朽的香气沁刻进骨子里。
**
天光大亮时,江流云已随周瑾山回到书斋。
书斋还未开门迎客,便已有一人在旁等候。
这倒是不常见的。
这等候的人也颇有几分古怪。
他是个年轻书生,很有礼貌。
见着周瑾山便将覆面的蒙巾取下,颔首后又推了上去。
衣着上只看出生活质朴,像是徒步走了许久,鞋袜上还带着雨后的泥点子。
诡异之处在于,方才他取下蒙巾时,江流云分明看清了他的脸。
清秀文弱,还有些莫名的警惕。
可等那面巾一蒙上去,却好像一点都想不起来他的脸孔了似的。
就连露在外面的眉毛、眼睛,也是看了一眼、转头便想不起来形状。
最多只记得他是个年级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
江流云揉了揉眼睛,暗道这事挺奇怪的。
周瑾山倒是习以为常,对江流云说:“这是用了一种易容符纸,能够模糊自己的样貌,不给别人留下印象。一般都是杀人放火的时候才用,这秀才就是忒小心。”
江流云讶然:“你们很熟吗?”
周瑾山撇撇嘴:“是我老主顾了!小孩人还行,就是太抠,兜里没几个钱。”
江流云:“……可是他听得到唉。”
那文弱少年就立在距离他们二人堪堪五尺的位置,周瑾山毫不掩饰地说出来这一番话来。
江流云就见那少年羞赧不已,耳朵尖都红了。
好在他也不恼,反倒歉意道:“谢谢周老先生,知道我囊中羞涩,还肯赊账给我。”
江流云倒是觉得合理。
毕竟书斋的书贵出了高度,很难想象有人能花钱不眨眼地全款买下。
可没想到这人不是来买书的。
一进屋,周瑾山直奔慕青堂去了。
至于那“老主顾”,丢下指示,让江流云将他带去登记。
等江流云拿到填写好的登记单子,上面赫然写的是:
“镇灵符、遁空符、易容符……”
江流云恍然大悟。
原来周瑾山说的“老主顾”,是指符纸买卖啊!
书生少年在台柜旁,左看右看,确保无人窥伺后,这才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手掌大的方匣。
他好声好气道:“这位姑娘,我与周老先生有言在先,这二百两灵石且做定金。三日后我定将尾款补全。”
江流云将匣子打开,脸庞一瞬间被其中莹莹绿光照亮。
原来这就是修士修行的必需品——灵石!
宛如琥珀般晶莹,散发着令人沉醉的美丽微光。
江流云差点看得入迷。
……
慕青堂中,那一匣子灵石放在桌上,江流云看得移不开眼。
周瑾山随意地扫了一眼单子,说:“易容符归你,其余的我来。”
江流云痴痴道:“喔。”
顿了一息反应过来,问他:“什么‘易容符归我’?”
周瑾山用力地将登记单指在她的额头上:“归你制符啊!”
“你既然跟着我学习,就要勤勉刻苦,不可有丝毫懈怠!既然已经有了些画符的基础,其余的变剩下多多练习了。这易容符乃是入门基础,最适宜初学者练手。你且画着吧!干完这一单,老朽会给你分成的……”
听到“分成”,仿佛看到了那些灵石收入囊中的场景……
江流云眼睛亮了起来。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