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小到大纠缠于心的情愫,而她以为这才是他们第一次遇见。
她那日在母亲膝头听过名字便忘却了,后来偶尔能从他人口中听到这熟悉的名字又获得什么成就,又眨眨眼回到那一日的午后,轻轻笑一笑自己醋意的幼稚。
其实他是有些面熟的。不过她想不起来,也无意去想。
其实我们是曾经有过正式见面的时机的。他想。
他在那次意大利的午后第一次听到她只对他念出的声音,空谷里的灵泉一般,一直在他心上敲击,也许心上有岩石也会被这样浪涛磨到无物。
虽然其实并没能对上话,但是他还是兀自认为也许到了合适的时机。
他一向少参加宴会,让陈生去筛,有谢家参加的列出来给他。
第二天被一波波人“有序”围住。大家都是“体面人”,捏一点清高在身上,所以一次性来的人不算多,不过陈生扫到不少人还在用余光貌似不经意多次往向这边,依然带着得体微笑,和安娜苦哈哈对视一眼一起尽责上着班。
她的母亲没有来,更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他垂下眉目,依然有一点隐隐跳动的期盼在心头灼烧,于是转身向宴会之外的庭院走去。
一步一步脚印深浅都一致,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个很无聊的人。
他从没这样想过,脑海中灼热的不安失落感丛生之中忽然涌起的念头拨不开,按不住。
他一向是个优秀的人,不论按哪一个世界的标准审判。他父母就是这样的人,他们的婚姻是精密计算后最无缺的结果,唯独没有那一点不用严谨的温情的部分。
其实并不是他们的管教要求使他成为精密机器模样,他们似乎天然缺少的情让他们无法真正因为他改变自己的人生路,也无法对他投入太多培养之外额外的关心。
他只是觉得,要求自己是件秩序平衡内的,让他舒心的事情而已。
可是他想起她,昂扬地立在木架上,无所谓地让颜料色彩点染在衣料上,歪一点头,直白地好奇,背后是云霞梦境无边际蔓延,像密林水波影中无畏探索世界的宁芙。
于是他第一次问自己,我是个无聊的人吗。
高大的身影显得有点落寞,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像个刚刚拿起筷子的无知幼童,脑海中满满蔓延开是她的影子。
如果是她,她会怎么做?
于是他试着,没有坐在长凳上,坐在水池边,青苔染上裤面,垂一条腿,手也散漫落在膝上。
落叶花满肩,她的身影没有出现。
所以今日眼前浮现出她的影子时,他近乎觉得自己是不是疯到醒着也能做梦。
他沉下思绪,睁开眼,她还在那里。
她仔细理清思绪想一想,终于将她在母亲膝上吃过醋的名字和眼前深刻的眉目对上号。怪不得上次在画架上觉得眼熟。
好了,对上号了,可是她并没有打招呼社交的心。兴许对方也并无,因着已经对上视线了,所以她用面对陌生人的礼貌微微笑着点头,然后转身想离开,踩响一片树叶。
“谢之鸢。”
她停下脚步。
两个从未正式相识的人知道对方的名字,这其实是一件诡异的事情。
然而双方都对对方有模模糊糊的印象,所以两个人莫名都有点熟悉之感,没人觉得不对劲——他们并没有正式握着手说过“你好。”
她有点疑惑,蹙一点眉尾,转过身去。
他已经站起来了,太高,花树枝搭在他肩头。
方才隐没在树影中她没看见神色,现在落在月光里,她才看见沉的眉目和澈的瞳孔。
高大的人无声站在那里,举起手臂,手中央落着一条鸢尾蓝紫的发带。
她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头发,发带静静搂住发丝,她才想起来,今天在车上,斜眼望过车窗,昏黄路灯影下一晃而过的脸。
怎么竟然见过这么多次?
他依然站在那里,然后向前迈了两步,又停下,有点像竭力向人类证明自己无害性的大型动物。居然有点笨拙和隐不住的期待。
她两步走上前去,拿过她的发带,笑着说话的时候小小的牙尖在月光下晃晃一闪,映得眼睛也亮,纤垂的睫羽尾尖微翘疏落水波影,她朗声道谢。
直到她转身离开,他没有再说话或是上前步,仍旧沉默立在那里,纤白指尖轻轻若触实无的冷玉触感让他心神震动。
他认为这不是一个合适郑重的场合作为初见面,不过这已经是了,他留分寸感没有再上前。
他不再怀疑了。
他真的有一点笨。
她没有包,把发带系在手腕上,随夜风微微浮动。穿过长的树丛长廊,她不自觉打了个哈欠。今天真是好累的一天。她觉得自己步子似乎浮在云上。
树丛影终于尽了,光亮融成一团雾气一样落在她眼前,哥哥居然还在那里,光打在身上,像是落了一层夜霜。
她不久前才因为他对她小孩一样的方式闹一点脾气,但现在看到他也并不觉得奇怪。她唤他一声,耍一点娇气,说自己好累。
他轻轻把她背起来,绕过人声鼎沸处,向车走去。一浮一沉中,她轻轻环住他,脸颊依在肩膀上,带一点凉意的布料靠住很舒服,她慢慢阖上眼睡着了。
他感受到她轻轻的,安稳的呼吸,微微侧一点脸去看她,走得更稳。
莹白的面颊睡得透出粉红,嘴唇被肩挤得微微嘟一点,唇彩擦去,露出自己的柚红。
他走得极慢。
可是这样也到不了永恒。
他轻轻拢住她的手,可是下一秒凝固了,神色沉沉。
她的发带是被谁捡到的,又以怎样的方式回到了她的手腕?
她梦见自己在鱼龙灯上空,随灯舞动,兴奋回过头,母亲温柔地注视着她。
于是她轻轻念了一声,
“妈妈…”
轻轻的,悄悄的,浅浅的,散在月光夜雾中…
他已经把她背回家,姥姥让张姨替她洗漱,他坐在她床边,替她掖着被子。
他俯下身听到,长久地沉静着。弓着的背遮住窗外月色,他抚过她的发丝,搂在耳后,爱慈地轻轻抚过她的面颊。
她微微用柔软温热脸颊蹭过他的手心,他怔住,指腹轻颤,抚去她柔软脸颊上一点晶亮的泪。
他坐了很久很久。离开的时候轻,掩过门,敛下眉目,垂落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