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野的眼睛瞎了。
府里的几位大夫,一番望闻问切后,统统摇头。只道小郎君盲得蹊跷,外无伤处,内无毒症……吾辈学艺不精,诊不出病因,委实束手无策。
河东裴氏一方望族,即便在世家云集的建康城里,也是排得上号的高门。加上古稀之年的老太君疼爱孙儿,怎么都不肯死心,月余时间里遍聘名医,自建康城一路请遍了江南各郡,可惜,换来的却是小郎君的病被盖棺定论:药石罔效。
这日傍晚,病人本人——八岁的裴子野,则在听着祖母和仆婢们送了最后一位大夫出门,确定室中无人后,面无表情地扶着那根五尺长的筇竹杖出了客室。
瞎了一个多月后,他凭着敏锐的耳力、极好的方向感,以及手中这根竹杖,已经适应了眼下的生活方式,在裴家偌大的园林中可以来去自如。
小小的孩子扶着竹杖,一路行桥过溪,分藤拂柳,走了足足两刻钟的工夫,终于到了这园子的最深处——藏书楼。
这楼高得过了份,巍巍百尺,青檐五重,但却没有多少时下尚行的繁丽外饰,型制古拙,气韵厚重,在崇奇尚巧的建康城里朴素得简直像个异类。
楼前檐后遍植白桐,有的已经合抱粗,眼下正值仲夏,桐荫如盖,遮了半座楼,晚风轻轻拂过,掀得桐叶婆娑作响后,又撞向了书楼四角的青铜檐铃,一时之间丁零当啷响得热闹。
铃声入耳,裴子野的心莫名更静了下来。
这里,原本就是阖府之中他最熟悉的地方。
八岁的孩子在楼前小站了一会儿,历阶而上,几步之后站到了门前,熟稔地从袖中摸出一串钥匙,摸索着找出了其中一把,努力踮起脚,‘咔“一声,铜锁开了,大门也随之被推开——
偌大的藏书楼,整整五层,储书三万轴之众,分为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六类,有先秦的木椟缯书,也有两汉的竹简革卷,直至今年付梓不久的纸装新书,每一册或者每一卷都悬着润白的象牙书签坠,累累叠叠,可谓典籍浩繁,蔚为壮观。
走到正中的大堂,四面书架上老木头的气息、染潢用的黄檗汁的气息,混着或许是窗外钻进来的一脉草木清香直扑鼻端,裴子野不由轻轻吸了口气,连眉头都更舒和了许多。
他扶着竹杖径直上了三楼,一路走到南壁角落里的那尊黑陶书櫃前,踮起脚,有些吃力地摸到第五层,一只一只摩挲着书签上的刻字,辨别着什么。终于,他的手停在了其中一枚签坠上,仔细确认了《江赋》二字,谨慎地轻轻将这卷纸轴抽取了出来,转身,放到了近旁的一只竹木架几案上。然后,他开始——
谈判。
……和某个非人之物谈判。
“我反复回顾了眼盲前后三日的事,最不合常理的便是此处。”
小小的孩子,嗓音里稚气尚未褪尽,但语气冷静,沉稳而清晰:“这书所用的左伯纸染过潢,本不该有虫蛀的痕迹,但——它偏偏有。”
他清楚地记得,那日他所做的一篇骈文被先生盛赞,祖母高兴得很,便将藏书楼的钥匙给了他。他兴奋不已,一路小跑来了这儿,终于打开了这尊封存已久,吊了他好几年的书櫃,惊喜地发现里头竟存着不少百多年前的旧书。因为百年前纸卷书已经大行于市,所以这些书的材质,毫不意外都是精心染过潢的左伯纸。
但奇怪的是,其中一卷书的书带处竟有虫蛀的迹象。
可他解了书带,尚轴展开后,却并没寻到衣鱼之类的蠹虫。
他暗自疑惑,反复观察那蛀孔的形状与大小,可惜并没有什么头绪。
当时,已经敲过了三更钟,他只好先去睡觉,好在也只要三个时辰,便可以继续探究了——他时常就睡在这藏书楼里,不拘地点,夏季只带着一张细蔑的竹席,在那儿看书困了,便席地一铺,睡上一宿。
……可,这回睡醒之后,便感觉眼前光影模糊,渐渐地,等到天光大亮时,已然什么都看不见了。
“二十六个大夫皆诊不出病因,排除他们统统艺劣或说谎的可能,那便只有两个解释:我不幸染上了世间极其罕见的疑难,或者——使我染病的,根本不是世间之物。”
“再思及这卷《江赋》上本不该有的蛀孔,我倾向于后者。”
那卷书还是静静躺在竹几上,如同这世间所有无生命的死物,没有任何回应,仿佛这半天,小小的孩子都是对着空气说话。
可,他的声音依旧冷静且清晰:“我不知你是何种生灵,但,天行有常,天地之间任何存在,都有其必须恪守的规则。你妨害此间之人,恐怕已经违逆天道,触犯法则了罢?”
令人失望的是,依旧无事发生,那卷书没有那怕一丝一毫回应。
“仍不肯现身么?”
裴子野的声音终于更冷了下去:“这卷书乃是纸制,十分脆弱,怕水、怕火、怕撕、怕暴晒、怕切怕割,我不晓得寄身其中的你怕甚么,但我眼下颇有余闲,大可以一一试遍,若你还是冥顽——”
“停!”
一记有些不耐烦的回应,忍无可忍地响在了静旷的藏书楼中,是个年轻女子的嗓音。就算此刻她明显有些烦躁,声音的底色也仍是轻飘飘、懒洋洋的,传入耳中,像是一缕羽毛碰了下耳廓,刚刚够听清,落不到实地。
“我说你这小孩儿,到底有完没完了?……好罢好罢,我害你眼盲是违逆天道,你吵我睡觉难道就不违逆天道么?我们扯平了成不成?”
……她怕是对“扯平”有什么误解。
裴子野微怒,眉心一紧,正打算条分缕析地驳斥这没常识的生灵,却听对方已经叹气似的开了口:“……算了,于你们凡人而言,眼盲好像是比被闹觉要吃亏些。”
她打了个哈欠的语气后,语气终于认真了点儿:“那这样罢,我正好饿了,你现写一篇东西出来,若字写得好,我今晚就用它填肚子了,算你吵醒我的赔礼。我便大发慈悲替你医好眼睛,就此扯平。”
“但,若是字劣……唔,那就再练上十年八年,待练好了再来寻我罢。”
”好。”裴子野很明白自己眼下的处境,权衡之后,十分冷静地点头,“郭景纯这一卷《江赋》我还不曾读过,写他的《游仙诗》如何?”
”好 ,《游仙诗》我也喜欢,就它了罢!”她十分爽快地应了声。
裴子野于是摸索着从近旁的架几案下层取出了几张左伯纸,在案面上熟稔地用镇纸抚平铺开,而后揽衣跽坐了下来,取过几角笔格上的一支兼毫笔,蘸墨之后掭了掭笔,开始悬腕而书——
“京华游侠窟,山林隐遁栖。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
在写罢这首诗的最末一个“齐”时,裴子野只听到耳边一句:“好生了得的小孩儿!”
话音落后,他觉得眼前倏尔亮了起来,灼得他在有光感的前提下仍是睁不开眼。
好一会儿,那白光缓缓变得不那么刺目,愈来愈柔和,而这团柔和的光晕之间,懒洋洋倚坐着个花信年华的女子——
她素丝长衣,白发如万千霜丝般流泄了一地,连眉与睫都是一色的霜白,生生将疏淡的容貌衬出了几分世外仙灵般的出尘之气。
外头天色已经全黑了,她便是室中唯一的光源,妖妖灼灼,近乎照澈了半边楼。
此刻,她倚坐在清漆毛竹的小书几边,指尖正拈着他刚刚写罢的那卷《游仙诗》,点评道:“这字可真养眼,清疏秀逸,骨中端方……唔,王右军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也只写成这样儿。不过,还是他家七郎的字儿更对我胃口。”
“你见过王子敬的字?”话音入耳的一刹,小小的孩子身体几乎一瞬间紧绷起来,顾不得眼睛仍有些涩疼,压着眼底的惊喜,急急追着她的话尾问。
王献之,字子敬,王羲之第七子。不过虽并称“二王”,但与父亲相比,献之的字存世寥寥,就连生于河东裴氏的他,也从未见过小王的真迹。
那霜白的女妖撩了下眼皮:“那小孩儿每日练字几百张,堆得满屋子都是……我要想没见过委实有点儿难。”
七八岁的孩子压住了心头的愕然,虽然视线尚未完全清晰,却在冷静了一瞬后,紧紧盯向她,语速明显快了许多:“那,古时的佚书,你、你是否也曾见过?”
“嗯,我就喜欢住在书楼里啃纸墨,稍有些名气,内容我又喜欢的都啃过……这里头,大约有上万卷如今已经不存于世了。也就是你所说的佚书。”她懒洋洋地答。
“那,你尚记得内容么?”孩子声音不自觉地拔高,问得直截了当——他惯来沉静,长到这么大也罕有这么急切的时候。
“自然,不止啃过的,那怕只是闻过味儿的书,我都记得。”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答得漫不经心,“不过,你要了没用。”
“为何?”他一怔,皱了眉。
“已佚的古书,莫名再现人世,且又不是古纸,你拿出去旁人也不会信的……没法儿作古物来看。若是儒家经学之类就更完犊子了,当年‘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两派打得险些出了人命,现在若有人再掺一脚,恐怕还没出名便被钉死在‘擅造伪书’的罪名上,死得透透了。”
这只妖看起来竟然十分入世,连学阀之争都懂。
“不过,你说的这些,与我何干?”裴子野听得更疑惑了。
“我的意思是,你即便从我这儿得了古书,一不能作古董沽价换钱,二没法子藉此显声扬名……一堆废纸而已。”她难得耐心地解释了一句。
“谁说,我要将书带出去?”他居中而立,天然站得笔直,正好与倚坐在地的她平视,“我只是自已想看罢了。”
想看到那些已经湮沦无考的文字,了解那些已经无人所知的作者,管窥那些已经不可得见的时代,探赜索隐,勾沉参微,以微茫之身,穷究这浩瀚人世间一切学问。
“唉,又是一个好奇心与求知欲都过于旺盛的孩子呀。”她沉默了一瞬后,呼了口气,终于抬眼开始打量眼前之人——
八九岁的孩子,身形偏瘦,是小孩子身高疯长的时候,抽条拔节的那种颀长清瘦,一身青缣直裾袍干净整洁,肤色匀净,眉目隽秀,举止文静得很,透着一脉潜静的书卷气。
书卷气这俩字儿,原本不适合用在才只冲龄的孩童身上,可于他,却是恰如其分。
她终于来了兴趣,倾身凑近了过来,开口问:“小孩儿,有没有兴趣同我做一笔交易?”
裴子野沉思了一瞬,道:“好。但在那之前,我得先知道——你,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