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么,我的原身是一只年纪很大的虫子……唔,现在应该算蛾子,长得有点儿像桑尺蠖,白的。生于浮山的浮木之上,所以,许多年前有个小孩儿问我名字,我便诌了‘白浮’俩字儿,你也可以这么叫我。”她三言两语坦白了身世,开诚布公,干脆得很。
后来的某天,裴子野终于见到她的原形,长得的确像一只纯白的桑尺蠖,体长半寸,通身羽白,只有闪着细碎鳞光的翅面上散生几痕银蓝色短纹……只是绚烂的尾翅根上,有一块灰褐的旧疤,似是烧伤的痕迹。
“那,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裴子野决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这个么,说来话长……”她懒洋洋地抬了抬支颐的手腕,把右腮托高了一点点,“我许久之前受过重伤,一路随着罡风流落到了凡间。”
“后来么,因为一点意外,对此间的文字有了兴趣,于是便时常寄身书简卷椟之中。唔,按凡人取名儿的思路,我其实也可以叫作‘书虫’。”
看着眼睛这只妖娆美丽,举止轻浮的“书虫”,裴子野神情古井不波,只冷静地继续问: “我的眼睛,是因为那卷《江赋》沾了你翅上的鳞粉或其他粉末之类的么?”
他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测:“我摸了书上的虫孔后又揉了眼睛。”
“好灵醒的小孩儿!”她漫不经心地夸了句,同时眼皮已经微微耷拉了下来,有些打瞌睡的前兆,“不过,我先前的伤还没好全,每日要睡许久,你最好‘审‘快点儿哦。”
“多谢。”他没有再问,忽然道。
“呃?”昏昏欲睡的蛾妖反倒一愣,高挑了眉梢。
“这楼中的异香,便是眼盲的解药罢?”自他今日踏进藏书楼起,就发觉空气中弥散着一脉初夏草木的异样香气,同楼外白桐树的气息并不相似。
她,其实早就将解药予他了。
*
藏书楼中,一童一妖就这么和谐共处下来,沉浸书海,心无旁鹜,一直到了升明元年的春夏之交。
这一年,建康城中政局板荡,天子刘昱暴毙死于近侍杨玉夫之手。而总揽朝政的权臣萧道成,拥立了年仅十岁的安成王刘淮继位——江山易主,旦夕之间。
但,外间的纷纷扰扰,似乎同游离于人世之外的妖、对政事没甚兴趣的孩子,都没什么关系。
绿净春深时候,正值白桐的花期,邻着三楼南窗的一大股桐枝,开到了南壁半启的木格窗前,大簇大簇的桐花繁白照眼,映得有些灰暗的藏书楼仿佛亮堂了一些。
白衣霜发的女妖,懒洋洋地倚在清漆楠竹的小书几边,拈起旁边孩童刚刚书就的一页纸,凑到了鼻端,轻轻吸了吸鼻子,便见那纸上的字迹在几息之间全然涣散,而后干干净净地消失了。
有时候,她会连纸一起咔嚓嚓吞掉,像啃某种极薄脆的点心。
“你只吃这个便够?”早不是第一次见她进食,但他还是会不自制地错愕。
“我早就辟谷了呀!所以,真正的食物,其实是太阳之光,太阴之精。倒是你,小孩子家家每日里靠这些果腹,会长不高的哦。”她把“吃”完后光洁如新的白纸丢回了小书几上,皱眉看着书几另一侧白陶盘里,干巴巴的几块儿索饼,嫌弃道。
他怔了怔,而后却若无其视地低下头去继续写东西,不打算理会她。
但,自那之后,果然除了索饼也会带些瓜果之类过来,总算吃得没那么潦草了。
其实,裴子野自小是个没什么人管的孩子。
母亲因病早逝,父亲久宦离家,和“没爹没娘”也差不离。他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一个人呆着。
到了开蒙的年纪,进了族学,和一群年纪相若的孩子们成了同窗,总算是有了伴儿。可惜,因为自幼独处,他性子不太讨喜,很快便被天然喜欢抱团小孩子们排斥了。接踵而来的便是暗地的奚落、明面上的冷脸和各种暗戳戳的针对。
裴子野不喜欢告状,那怕是在府里唯一对他有几分真心的祖母面前,也不会表现出来半分。
不过,他其时虽然还很小,但已经懂得了趋利避害,于是自觉地远离了人群,愈来愈独来独往起来。
也就是那时,他发现了一个绝顶安宁,也绝顶清净的所在……藏书楼。
日落之后,空旷无人的藏书楼中,四五岁大的孩子,新奇地自书架上那一枚枚象牙书签、一卷卷竹简缯帛里找自己零星认识的字,头回能连猜带蒙拼出一句完整的话时,他惊喜得几乎跳了起来。后来日复一日,他认识的字越来越多,这座藏书楼,仿佛为他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
现世之中,裴子野没有朋友。
但,在这里,他却从简椟缯纸的字行之间,认识了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人。从上古先贤、春秋诸子、秦将汉皇……以及许许多多不知名的著述者。
这些人,皆已殁世几百甚或数千年,早已湮沦于亘长岁月,形消迹散。而在这简椟黄卷之中,却可以与他们相识,看到他们眼中的天地,从鸿蒙初开到当朝今时,从星辰日月到草木虫鳞,从唐尧虞舜到布衣贱藉,听他们循循而述,或是平生遍历山川经见的好山好水,或是学有所思积累经年的心得,或是知交好友们的昔年旧事……
裴子野沉陷于这个世界之中。
并且在且学且思间不断成长起来,成了一个处事冷静审慎,活得自如从容的孩子。
遇到白浮之后,这个好学的孩子又被打开了另一扇门。
活了上万年,啃遍了历代典籍的蛾妖,简直是这世间最博学的存在之一。
当日,她提出的交易便是:自己可以将任意佚书复现出来给他看,他则要每日工工整整用好纸好墨抄上一卷市面上的有趣的新书给她解馋——有不有趣的评判标准在她。
“这座藏书楼里已经尽是看过的老套内容,一点儿意思也没。”她倦怠地叹了口气,神情像是已经连吃了几百年回锅饭的怨念。
“尽是看过的?你不必啃一遍,也晓得它们的内容么?”裴子野不由环视了一遍周遭鳞次栉比的书架,问。
“唉……闻一闻就知道,尽是冷饭。”她脸上怨念深重。
她的嗅觉,的确是他难以理解的存在。
不过,他觉得,她本身却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存在。
从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起,他便审慎地预判着她的身份、性情、好恶乃至当下的心情,所以他每次选回的书总能对她胃口,然后换回借阅一册已佚古藉的机会。
白浮每日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化出原身藏在卷轴中沉眠,外间什么声响也惊动不了的那种程度。只会在傍晚到深夜之间,极短暂地醒一会儿,至多半个时辰,但,她每次醒来,都能在书案前看到垂眸执卷,看得专注的裴子野。
……真是个爱书成痴的孩子。莫名让她想到了许久许久……唔,大约有一千年那么久的以前,另一个小孩儿。
那孩子自幼丧父,母亲极是疼爱他,十岁的时候,为他请了个以渊博闻名的老师。他开心得很,一见面便问老师——
“天是什么呀?”
“天,就是我们头顶上,这片清澈的存在。”老师温和地回应。
——“那,这片清澈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是太空。”老师尚有耐心。
——“那,太空之上,又是怎么样的呢?”
“太空之在,是一片更清澈的存在。”老师语气已不复和缓。
“那,这片更清澈的存在,它之上又是什么东西呢?”
“是更更清澈的存在。”老师眉间已经起了倦怠之色。
那孩子却十分没眼色,看不懂大人的敷衍,执拗地问:“那,这清澈的尽头,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老师终于正色:“先圣未传,古籍未载,愚师不敢妄言。”
后来啊,那孩子沉浸书海,穷其一生来寻找答案,并最后有了属于自己的解答。
于是,一童一妖守着藏书楼中这小小的一隅,过着沉醉书海,不知人间寒暑的日子,直到裴子野九岁这年——
景明五年的孟春,裴家的老太君在春社之时不慎跌倒,当众晕蹶,自此昏迷不醒。
丑正,藏书楼。
书案南角一盏奁灯,灯下的孩子又翻着一卷医典,看得快却细致,他唇角早已干得起皮,脸色泛着晦暗的腊黄,眼里血丝布满眼白,像是一张血织的网,将某个希望困死其中。
“小孩儿,别发疯,你这样点灯熬油,送了命也救不了她的命!”白衣霜发的女妖,少见地神情郑重了些,连总是飘忽不定的嗓音都仿佛砸到了实地,字字清晰。
“既然还未送命,又怎知救不了?”小孩儿翻书的动作顿都没顿一下,埋头答。
“你家祖母今年八十岁啦,在凡人中算是罕见的高寿。所以,这两天你们府里请大夫甚至不如你瞎了那一回积极……你这么灵性的小孩儿,这回怎么非要钻牛角?”她见他冥顽不灵,仿佛有些头疼。
——大概是因为这小孩子儿平日实在太过冷静通透,给了她他理性淡薄很省心的错觉。
裴子野的目光正停在当前那一行字上,嗓音比方才还要更干哑,轻低得几乎像是自言自语:“……可,她明明说过,要看着我长大的。”
祖母,是他在这个家里,唯一的家人。
“况且,谁一辈子还不发几回疯呢?”九岁的孩子扯了一个嘴角,语气犀利而执拗,低着头,目光移向下一行,继续心无旁骛地啃起了那本医典,“今日若不拼死,异日又怎会甘心?”
不知是被他哪个字眼戳了心,试图开导他的娥妖,竟罕见地闭了嘴,微微偏头,目光移向南窗外的那勾下弦月,不知想起了些什么。
但,一个九岁孩子的拼死努力,果然脱不出回天乏术的结局。
昏迷整整五日四夜后,裴老太君终于撒手人寰。
彼时,病榻前孝子贤孙齐刷刷跪了满地,哭声砸得室中青砖都震出回音,响遏行云……远处的藏书楼中,一个正翻书的孩子闻声蓦然手指一颤,本以腊黄的脸色,霎时褪尽了血色。
接下来的日子里,河东裴氏阖族举哀,老太君的孙男娣女们,不论外出求学、异地为官、外嫁他方,都纷纷归家行哀,裴氏所居的一整条巷子缟素服丧,上门吊唁者堵得半个建康城将将水泄不通。
发丧、沐尸、装殓、停灵、出殡之后,便是整整四十九日的“七七斋”。
老太君生前信佛,法事自然马虎不得,第一遍“头七斋”开始,灵隐寺、司空寺、支山寺的高僧便带着偌多徒众熙熙攘攘进了裴宅,其后四十余天里,府中都称得上人满为患,而到了最后一轮——“断七斋”的最末一天时,法事已至最盛,而被挤得几乎无处下脚的裴府中,纷杂繁乱也到了最盛。
裴子野跪在一堆晚辈中,听着近旁的族兄族弟们极尽哀切的哭声——哭得不够哀切,会被视为不孝,又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不远处高僧骈坐、梵呗不绝的法坛,只觉得茫然之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愤怒,简直想要……
“咚——”绝不该在此时响起的警钟之声,石破天惊。
几乎与钟声同时出现的,便是自西南方向扑跌而来的两名家仆:“不好了,不好了,走、走水了,藏、藏书楼那边走水了!”
裴子野听清的一刹,从一众孝子贤孙中扑了出去,奔向了火势已全然失控的藏书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