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裴氏的某位小郎君爱书成痴,不管不顾冲进火场,从藏书楼中救出一卷古藉的事迹,在此后许多年间,都成为建康城中父母们劝学的典故 。
但,从九岁的裴子野的视角,却是另一个故事。
当晚半夜里,纁黄的烛光中,他在满屋子浓重的草药味儿中渐渐醒来时,感觉嗓子刀割过一般,试了几番,都只能发出“啊啊”“嘎嘎”的嘶哑声响,右手上缠着厚厚的布幅,已经没有半点儿知觉——
最后的记忆里,他清楚地看到,藏书楼高处一根烧朽的枋木燃着火掉下,正砸中了他的右手。
……这只手,想来已经废了罢?
“是醒了么?”守在榻边的人,被他弄出的声响惊动,忙问,关切的嗓音却已经疲惫到了极致。
这个声音,太过陌生,不过两相对视的角度,足够裴子野看清眼前这人与自己实在太过肖似的外貌——他的父亲,裴昭明。
父亲一直宦居外地,这回也是因为奔丧才回的建康。
谁想,没几日便遭遇了眼前这桩事。
裴子野又努力试了下,仍是发不出稍微似人的声音,遂放弃。他用幸得完好的左好,拉过了父亲的手,生疏又吃力地一笔一划在他的掌心里写下十几个字——
“ 纵火之人,身着臃肿厚服,身带异香。”
裴氏的藏书楼,夯土为壁,山墙很高,楼外桐荫下便是小池塘,楼中各层每个角落都备有容水十斗的陶缸。此时正值夏初,江南多雨,那怕木质的斗拱檐枋也并不易燃。
所以,它本是不易着火的。
因此,必须得有助燃之物。
油类?
至少三升,太扎眼,水盂、水囊之类都并不易随身携带。
那么,他们便只剩下一个选择——松香之类的树脂。
用量同样不少,而为了方便行事,只有至多一二人行事,每人都只能将松香藏在衣中,必定穿着臃肿,而且浑身带着味道。
至于身份,北地流民许多流入寺院做了不出家的白徒,依附寺院过活,其中泥沙俱下,来历最杂最乱,也最不易查。
写罢了字,仿佛努力积攒的一点气力终于用尽,他最后努力往上抬了抬眼,昏黄的烛火中,看清了榻侧小书几上那卷从火场中抢出的《江赋》,确定它好好的,方才放心似的,又阖眼睛睡了过去。
*
两月后。
“……人死了?”清晨的小书斋里,九岁的孩子揽衣跽坐在北窗下的小书几畔的竹簟上,正秉笔而书,闻言微微抬了头,熹微的昀光擦过他的侧脸,另一边却隐在阴影中,有些晦暗不明,“是佛寺的白徒么?”
“是,那人当日顶着灵隐寺白徒的身份入的府,确如郎君所料,初夏天气却一身又宽又厚的襦衣,浑身都散着松香,逢人只说是身上的香囊……府中当日有十数人见过他,也去指认过了。”居中而跪,回话的部曲是个看上去颇机灵的年轻人,接着道,“ 灵隐寺自得了消息,但闭寺严询,但——”
“但此人无根无秧,是个北地投荒的流民。”裴子野手上的那一卷《青囊书》已经写到了尾声,此刻他落墨书罢了最后一笔。
这桩烧了整个南院、毁了数万卷藏书、死了府中十三名家仆的惨案,至此线索骤然中断。
随着时间推移,这件事大约也要像建康城中历年之中的那些无头悬案一般,渐渐成了坊间谈资,直至新的藏书楼拔地而起,彻底覆盖了余烬,顺便抹杀了旧日所有痕迹。
他的嗓音已经恢复了过来,几乎听不出被烟熏哑过的痕迹,但近旁的年青人却莫名听出了几分冷意,于是,目光不由瞟向了这位小郎君的右手——
那只手上戴着一只薄薄的素丝手衣,看不出里头烧成了怎样的惨状。
而这位眼下写字,用的是左手,并且看上去已经熟极而流了……半点不愧京中“神童”的名声。
“你下去罢。”裴子野将眼前刚刚写罢的这卷纸移到了书几右上角,方便阳光整个儿照到,又用镇纸压了角,道。
“是。”
室中重新恢复了岑静,只有新纸展开,再次落墨的春蚕食叶沙沙声。
“我说,小孩儿,你是打算一个人复原整座藏书楼的书么?”霜白的娥妖等到没人了,终于捺不住性子现了身,依旧懒洋洋地倚在对面的小书几边——只是现在这小书几比原先藏书楼那张低一些,她还不大适应,调整了半天,才终于得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
本月之初,藏书楼重建的事便提上了族中议程,但真正要紧的并非那个木头壳子,而是楼中三百年积蕴的浩繁典藏——那些书,除了大火中救下来的四千余卷,余者全部烧毁,成了一堆狼藉的炭迹。
而这两万多卷中,只有小半能从市面上购得,其余多是孤本。
整个裴氏,从族长耆老,到各家长辈,心里都明镜一样:虽然藏书楼重建之事已经开始筹备,但真正要紧的那些书,却早已成了飞灰。
只有她眼前这个孩子,牛心左性,死死不肯放弃。
他自小记性很好,只要看过二三遍,便可以记得一字不差。所以,他去取了书目名录,而后,开始一卷卷圈出自己读过的书。
接着,不再出门,饮食在屋,并昼以继夜地练习用左手执笔……每日只睡两个半时辰。
自本月初起,他的左手字已经同先前字迹看不出什么区别,但开始了默书,每日寅正早起,潦草洗漱后开始默书;辰正时啃两块索饼,喝一碗水,开始默书;酉时再啃两块儿索饼,啃水,开始默书,一直到每日子正。
……生生将三餐改成了两餐。
白浮看得眼仁儿疼,按了按眉心,难得苦口婆心了一回——
“那楼中烧毁的孤本统共六千三百卷,你每天只能写二卷多点儿,就算你这么不要命地熬下去,最最少也得熬十年……十年,你知道有多长么?你今年还不满十岁来着。”
——有点儿后悔前几天答应把那些书的残影复现给他看了,谁晓得这小孩儿会这么不要命啊?!
“最近用熟了左手,速度略快了些,昨日默了三卷……所以,大约要不了十年,八年便可。”裴子野手上动作半点儿没顿,新的一张左伯纸已经写了五行,字迹行云流水,却越来越快。
“八年?”闻言,霜白的妖轻轻重复了一句。而后,她终于扶着小漆几坐端了些,头回显出了些正经模样,神情也郑重了起来,“八年后,你已过志学之年,族中的子弟,那怕比你年纪小的,也已经陆续出仕,你又不打算凭默书这件事揽功。”
九岁的孩子一字不差地默写出数千卷孤本,说出来的确太过骇人听闻。所以,他只说自己闭门读书。
那娥妖惯有的疏懒浮气仿佛被什么东西剥蚀殆尽,露出了阅世万载的冷冽本色:“那时,旁人会怎么评说‘河东裴氏那个小残废’呢?”
室中倏地一静。
裴子野终于顿了笔,微微侧过脸,目光偏向了自己藏在素丝手衣中残废的右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嗓音有些低,却极清晰:“我没有在逃避什么。”
——甚至,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包括,当日冲进火场时。
“也没有不要命。”
他很小的时候,因为沉溺于看书,总嫌时间不够,曾经连续每晚看到四更天……半个月后,眼前便时常昏黄一片,终于晕厥过去。自那之后,他便长了教训,并一次次试出了身体的极限:子正睡,卯正起,基本不会太伤元气,可以坚持许久。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会后悔?”
他新展开的纸已经写了半张,端秀遒劲的楷字上竟有一股子犟气流了出来:“悔不悔,那是日后的事。至少此年此月,此时此刻,我愿意。”
这句话听得白浮一愣,无意识地阖了阖眼睛。
她生于扶桑巨木,辗转来到人间,吃的第一个字,是铸在青铜上的“夏”字,后来才知道,这个字,代表人,是一个人的象形:头、发、眼、身躯、两臂、腿脚一应俱全,且双手摆开呈现出一种强而有力的架势。
她顿时觉得有趣极了,啃掉一些字,她便能晓得过去的若干年里,哪里几时几时打过仗,出过甚么有趣的人;知道上年的收成怎样,人们吃不吃得饱肚子;知道近日里谁谁谁又生了大病,哪条闾里有几个小孩儿出生……
很奇妙的感觉。
后来,铸在青铜吉金上的字,变成了镌在兵器上、錾在石头上、灰陶上、砖瓦上的字。
再后来,有了墨,又变成了书在竹简木椟上、写在青缣白帛上的字,直到近四百年前,竹浆造纸,从此,她的口粮便变得单一了起来。
其实感觉还不错,比起带着腐气的兽骨龟甲,没滋没味儿的石陶砖瓦、硬得磕牙的青铜金器,纸薄脆可口,墨淳香宜人,实在是很适合入口了……
她就这样,辗转于各式各样的书卷之中,寻觅各式各样有趣的东西,填充自己漫长而乏味的人生,一直到了如今。
“我帮你。”
她睁开了眼,目光清明,一诺千金重。
光阴荏苒,南院的白桐花开落两季之后,新的藏书楼终于拔起而起,巍巍百尺,青檐五重,依旧没有多少时下尚行的繁丽外饰,除了漆太新了些,在崇奇尚巧的建康城里仍朴素得简直像个异类.。
只是,楼中的典籍却已缺失大半。
与此同时,裴府小郎君的书房中,一桩事终于到了尾声,而另一桩旧事,则撕开了新的序幕——
“郎君,老奴不负所托,查到了当年纵火之案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