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姑娘可是不适?”裴允指尖拂过泛黄的书页,又翻过一篇,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那墨字行间,语气平淡的如同询问天气。
奚筱脊背一僵,强自端正了坐姿,试图压下那股翻涌的异样感,为难道:“无事,只是这车内的沉水香……似乎过于馥郁了些……” 话到此处,她便缄口不言。若对方真如他所表现的那般温润知礼,此刻便该心领神会了。
裴允闻言,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那叹息里仿佛揉碎了万般忧心与无奈,眉头也恰到好处地微蹙起来,端的是忧人之忧的君子模样。然而,他出口的话语,却干涩得如同久旱的河床,听不出半分体恤之意:“此乃凝神静气之香,姑娘……且忍忍罢。”
奚筱一怔,彻底没了说话的心思,心中千头万绪,皆在盘算这步步惊心的前路。车厢内一时陷入死寂,唯有车轮碾过路石的辘辘声,与沉水香那挥之不去的馥郁气息交织弥漫。
骤然间,车外喧嚣骤起,人声鼎沸,哭喊叫骂混杂着兵刃甲胄的铿锵碰撞,如沸水般泼了过来。马车也随之猛地一顿。
原是已至南疆边界。鹤影的声音隔着车帘低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前方边民与戍守关隘的官兵起了冲突。”
“可曾有人伤亡?”车内传出的声音依旧平淡,甚至带着几分翻阅书页的闲适,眼皮都未抬一下。
鹤影停顿半息,踌躇道:“未曾,可...”
“既无人死伤,”那清冷的嗓音毫无波澜地截断,字字清晰,却透着冰封般的漠然,“绕行便是。何须多言?”
车帘之外,鹤影的禀报声戛然而止。
奚筱默然不语,心底那点被强行按下的疑虑,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陡然炸裂升腾,眼前这位裴氏大公子……当真如那天下传颂的“风光霁月”一般无二么?
马车调转方向,沿着官道边缘缓缓前行。然而,未行多远,车外喧嚣再起!这一次,凄厉的哭嚎与绝望的呼救声尤为刺耳,直直穿透车壁,扎入奚筱耳中。
“求求贵人!救救我家孩子!”
鹤影勒紧缰绳,轻声呵斥驱赶,试图分开人群。
奚筱听不下去,她抬首,看向对面那依旧波澜不惊的男子,“裴公子,不若我下车一探?若能平息事端,解了眼前困厄,也省得绕行周折,徒然耗费时辰。”
裴允终于将手中那卷古籍搁置于紫檀小几之上。他缓缓抬眸,目光落在奚筱脸上,那眼神幽深难辨,似笑非笑,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令人脊背发凉的玩味,在她脸上逡巡了许久,久到车厢内的空气都仿佛凝滞。
终于,他薄唇轻启,语调是令人捉摸不透的随意:“奚姑娘既有此仁心,要救……便去救吧。”话音甫落,他侧首,对着车帘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停车。”
甫一下车,景象便撞入眼帘:一老妇形容枯槁,怀中紧搂着个面透青灰、气息奄奄的稚童,跪在车前哀哀欲绝。再看周遭,竟有十数人皆是一般模样,面如死灰,气若游丝!
奚筱上前,拨开那孩子眼皮,又捏开小嘴察看舌苔,指尖搭上细弱腕脉。只一瞬,她眉头便狠狠拧成了结,脉象诡谲,非毒非病,倒像是……
蛊!
难怪这些流民要豁出命去与官兵冲突,这分明是南疆蛊毒作祟!她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正欲抽身退开,那老妇却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枯瘦的手猛地抓向她裙裾!
“姑娘救命!救救我儿!”
奚筱脸色骤变,几乎是本能的手腕一翻。
然而,这一甩却如同点燃了火药桶,那周边数十人明明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见她衣着光鲜,腰间还坠着个鼓囊囊的荷包,眼中贪婪之光乍现,竟嘶吼着扑了上来,目标直指她腰间!
“抢她的钱袋!”
更有甚者,竟将主意打到了那辆华贵的马车上,一人伸出污黑的手,竟要去抠嵌在车辕上的鸽血红宝珠!
“放肆!” 鹤影厉喝如雷,身影快如鬼魅,一脚狠狠踹在那抠宝珠的汉子胸口!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汉子惨叫着倒飞出去,撞倒一片。
混乱中,奚筱护紧了荷包,脸色铁青地迅速退回车边,心中那点刚冒头的、微不足道的怜悯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
她沉着脸,一言不发地钻回车厢,“砰”地一声拉紧车帘,将自己隔绝在外界的哭嚎与混乱之外。
马车在鹤影的强行开道下,绕过几处撕扯喊叫,此后一路,鹤影再未多事禀报。
车厢内,裴允依旧气定神闲地翻着书页,仿佛方才车外那场因她“仁心”而起的混乱,不过是拂过车辕的一缕微风,连他书页都未曾惊动半分。奚筱抱臂倚在角落,闭目养神,更是半个字都懒得再说。
“主子,到了。”车帘外,鹤影低沉的声音穿透薄雾传来。
奚筱率先掀帘下车。双足甫一踏上湿滑的苔藓地,眼前的景象便如重锤般狠狠撞入她的视野。
群山如墨染的巨兽,在翻涌的灰白色瘴雾中若隐若现。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带着湿冷的土腥气,丝丝缕缕缠绕周身,仿佛无数冰冷的触手。头顶,是遮天蔽日的怪鸟,发出尖利刺耳的唳鸣,盘旋俯冲,黑压压的羽翼搅动着浑浊的空气。脚下,奇形怪状的毒虫在腐叶烂泥间肆无忌惮地穿梭游走,色彩斑斓得令人心悸。
在这片蛮荒、诡谲、生机与死气交织的绝域中心,唯有一座巨大的石门,孤绝地矗立着!
那石门非金非玉,色泽暗沉如凝固的血,表面爬满了深绿色的苔藓与扭曲的藤蔓,散发着亘古洪荒的苍凉气息。它宛如一道天堑,硬生生地将这险恶的南疆秘地,与外界那尚算“人间”的地方,彻底割裂开来。
传闻中南疆固若金汤,排外至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奚筱倒抽一口凉气,心头那点因路途颠簸和先前不快而生的烦躁瞬间被眼前的景象碾得粉碎,只剩下沉甸甸的震撼与……一丝冰冷的寒意。
可这南疆禁地,素来严禁外人踏足。他们……究竟要如何进去?
正当奚筱心头疑云密布、寒意丛生之际,身后的马车帘幔微动。
裴允施施然步下车辕,他一身素锦常服,在这蛮荒瘴疠之地,竟依旧纤尘不染,仿佛连那湿冷的雾气都自动避开了他周身三尺。
就在奚筱惊疑不定、侧首凝望之际,那抹清冷的身影却猝然动了!
裴允毫无预兆地探手,一把扣住了奚筱的手腕,那手指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如同铁箍,瞬间将她牢牢锁住!
“你——!” 奚筱猝不及防,浑身一僵,本能地便要奋力挣开,她从未想过,这看似病骨支离的男人,腕力竟如此沉雄霸道!
此景,不仅令奚筱震骇莫名,更让一旁的鹤影瞳孔骤缩,他死死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眼中翻腾的已不仅是先前的厌恶与戒备,更添了十二分的惊怒与难以置信。
裴允却置若罔闻,径直将挣扎的奚筱拽至那座古老、暗沉、爬满青苔藤蔓的巨门前。他另一只苍白修长的手,随意地拨开石门中央几缕纠缠的枯藤,露出下方一片更为暗沉、仿佛浸润了无尽岁月的石质表面。
紧接着,在奚筱惊愕的注视下,裴允竟强硬地牵引着她那只被扣住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的掌心重重地按在了那片冰冷的石门之上!
“啊!”
掌心甫一触及石面,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血脉深处的灼痛感,如滚烫的岩浆般瞬间炸开,奚筱痛呼出声,身体剧颤,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抽回手掌!
“别动!” 裴允的声音低沉而冷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他那只按住她手背的手,非但未松,反而更加用力地向下压去,几乎要将她的骨节碾碎在冰冷的石门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异变陡生!
那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巨大石门,竟在奚筱掌下,发出沉闷而悠远的“嗡——隆——”声!仿佛沉睡的洪荒巨兽被骤然惊醒!石门上盘踞的藤蔓仿佛活物般簌簌退散,暗沉的石质表面,竟隐隐有微弱而奇异的纹路一闪而逝!
沉重的石门,缓缓向内开启了一道缝隙!一股混杂着泥土、腐朽与奇异草木气息的阴风,从门缝中扑面而来。
直到石门开启到足以通行,裴允才骤然松开了钳制。
奚筱踉跄后退一步,脸色煞白,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猛地抬起那只手,惊愕万分地盯着自己依旧残留着灼痛感的掌心,仿佛那上面烙印着什么看不见的印记。
她张了张嘴,喉头却如同被堵住,良久,竟吐不出一言!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挥之不去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空白一片的脑海中炸响,这隔绝南疆秘境的亘古石门……竟因她的触碰而开启?!
裴允对身后奚筱那失魂落魄、惊疑万分的模样视若无睹,抬步便要踏入那幽深的门隙。
然而,一道纤细却决绝的身影倏地拦在他面前!
奚筱张开双臂,死死挡住去路。她眉峰如刃,往日那或温婉或灵动的笑容荡然无存,此刻,那张清丽的面庞上只余下冰封般的严厉与洞穿一切的锐利。
那双紧盯着裴允的眼眸里,燃着被欺瞒、被利用的熊熊怒火,以及不容置喙的质问:“裴允!” 她直呼其名,声音冷冽如碎冰,“你对我做了什么?你究竟意欲何为?所谓诊病,不过幌子!你诱我前来南疆,真正图谋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