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幽静的小道上缓缓停下,车轮碾过落叶的细微声响清晰可闻。裴允率先掀开车帘,一股带着草木湿气的凉风灌入车厢。他往回探身,不由分说地扣住奚筱的手肘,近乎拖拽着将她拉了出来。
奚筱踉跄一步才站稳,裴允拂开她被风吹乱的鬓发,又双眸含笑,幽幽扫过那汉子,口中忽然吐出一串流利却晦涩古怪的音节,正是纯正的南疆古语:“你们主子知道她是谁,你该知道如何安置她。”
那汉子浑身猛地一震,他霍然抬头,眼中原本残留的一丝倨傲瞬间被惊骇与难以置信取代,他飞快地垂下眼帘,不敢再看裴允,身体下意识地微微佝偻,姿态变得无比恭谨。
再转向奚筱时,他声音里已带上了明显的小心翼翼:“这位姑娘,”他低声道,又微微侧身让开路,“请随我来。”
奚筱下颌绷紧,在那汉子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便决绝地抬步,头也不回地跟着他走去。宽大的衣袖在微凉的风中拂动,步履间没有半分迟疑。
她自知已深陷局中,眼前也只能想办法该如何出去。
在她身后,那一直维持着温润表象的男人脸上终于寸寸龟裂。柔和的笑意僵在嘴角,眼底翻涌起浓烈的、近乎扭曲的不解与戾气,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陛下竟亲自驾临?”
一个清越中带着几分慵懒玩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裴允猛地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瞬间恢复了那副深不可测的平静,缓缓转身。
只见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懒洋洋地斜倚在一株老树下。他肤色是南疆人特有的蜜色,五官轮廓却精致如中原人,奇异的融合感令人侧目。
几缕微卷的墨发垂落颊边,发丝末端缀着细小的银铃与色彩斑斓的鸟羽吊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发出几不可闻的碎响。
少年并未行礼,只是饶有兴致的歪着头,目光越过裴允的肩膀,投向奚筱消失的方向,仿佛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物,他唇角勾起一抹恶劣又天真的弧度:“方才那位……”
他收回目光,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看向裴允,里面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洞察与戏谑,“陛下利用她,撬开了她故国的大门,欲让她背负杀母之痛,转头又假造南疆反叛的‘罪孽’,让她承受莫须有的恶……”
少年顿了顿,笑容加深,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直白,“如今,陛下发现了她另一重身份,欲榨干她还是她生母呢?”
他向前踱了一小步,额饰下的红宝石流苏轻晃,声音压得低了些,却字字如淬毒的针:“那么,陛下下一步,是打算把这把用废了的‘棋子’……也一并攥在掌心,收为己用么?” 那“收为己用”四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暧昧,眼神里充满了赤裸裸的挑衅。
林间的凉意似乎浸透了裴允的四肢百骸,然而,他面上那抹温和的笑意却如同最精致的人皮面具,纹丝不动,他微微侧首,目光落在少年身上,语气依旧平缓,却字字暗藏机锋:“少主年岁渐长,话也越发多。”
他唇角弧度未变,眼神却深邃得如同寒潭,“给朕递上那柄染血利刃的,难道不正是少主么?”他微微倾身,目光如实质般锁住少年瞬间苍白的脸,声音压得更低:“亲手将恩重如山的养母,逼入万劫不复的绝境深渊,滋味应该不好受吧?”
最后一句反问,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直指少年最不愿提及的悲痛。
那少年脸上玩世不恭的恶劣笑容瞬间凝固,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却是一个字也未能吐出。他近乎是带着一丝狼狈,头也不回地朝着奚筱消失的那条小径深处,疾步走去。
原地,只留下裴允一人。他脸上那温和的假面终于缓缓沉下,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寒凉。
*
穿过那片浓密得近乎不见天日的林间小径,奚筱本以为眼前会豁然开朗,呈现出一片不逊于元楚皇宫的恢弘王庭。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她微微一怔。
所谓的南疆王族居所,竟局促得令人意外。其占地之狭小,怕是连元楚一个稍显体面的侯府都不及。入目所及,尽是些低矮紧凑的屋舍,密密麻麻地挤在一处。
除了这些居住的房屋,便是南侧有一处古怪空屋。那空屋门窗紧闭,墙壁厚实,隐隐有令人作呕的腥甜腐败之气从缝隙中渗出,弥漫在空气里,其间似乎还夹杂着极其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爬行声。
更远处,似乎还有一排更为低矮简陋的房舍隐在阴影里,隔着距离,奚筱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领路的南疆女子一直暗暗打量着奚筱,此刻见她目光逡巡,便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探究的语气道:“你运道当真是极好,由着少主身边的亲信亲自送来,便不必去王后娘娘那处当差了。”她目光灼灼,仿佛要在奚筱脸上烫出个洞来,想瞧出她有何特别之处。
奚筱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顺着话头轻声问:“哦?此话……如何讲?”
那女子闻言,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诧,仿佛在看一个天外来客,但她目光下移,瞥见奚筱腰间悬挂着的那枚古朴的月牙形银饰时,那份惊讶又迅速化作了然:“难怪你不知晓这些王庭旧事,原来是月寨部落出来的姑娘。”
奚筱心念电转,面上不动声色,只顺着对方的话,微微颔首,露出一抹淡然而略带礼节的笑意,算是默认了这个身份。
那女子见她点头,话匣子便也打开了,边走边低声讲述起来。
原来在这南疆,自古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男女长到一定年岁,皆要送入王庭为仆。富贵之家自然不愿子女为奴,使些银钱便可免了这差事;而贫苦之家,倒也有将此视为一条出路的,盼着儿女能在王庭中博个前程。是进是退,全凭各家心意。
“可这一切...”女子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自先王上驾崩没多久,就全变了,王后娘娘一道懿旨,抹了旧规:男子尚可凭家中意愿选择,女子……却必须入宫!,起初,大家想着不过几年苦役,熬到年纪总能放出宫去。谁知,宫门一入,便似沉入了无底深渊!,王后下令,宫中女子,永不得归家,前几年尚可通些音信,后来,便连只言片语都递不出来了,更可怕的是……宫里头开始接二连三的死人,都是些正当妙龄的宫女,悄无声息的就没了,尸骨无存,家中更是连个死讯都收不到,这般诡异,是以后来每年被强征入宫的女子,哪个不是一路哭嚎着被拖进这吃人的地方?”
奚筱听得心头巨震,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原来那闹市之中,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根源竟在此处!这看似平静局促的王宫,内里竟埋藏着如此骇人的血腥与绝望。
两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奚筱得知这女子名叫岑芽,是宫中苏夫人身边一位管事嬷嬷的侄女,如今正在苏夫人处当差。而奚筱则被安排到了兰夫人那边。
临分别时,岑芽警惕地扫了眼四周,飞快地附在奚筱耳边,声音细若蚊呐:“千万记住,宫里头都传……那些死去的姐妹,是因为不自量力,存了勾引少主的心思,才被王后娘娘严惩处死的!这话……你心里有数便是,切莫在人前说漏了嘴,引火烧身!”
奚筱郑重地点了点头,目送岑芽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却是一片雪亮。那位苏夫人……恐是向那位少主示好。她低头沉思,看来这少主与他母亲关系并不大好。
与岑芽分开后,奚筱便在兰夫人居所的外院等候差遣。庭院不大,植着几丛耐阴的南疆草木。她依着规矩,垂手侍立在廊下。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一个时辰的光景悄然滑过,日影早已西斜,院内空无一人,唯有她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主屋的门窗紧闭,透不出半点光亮和声息,仿佛一座无人的孤冢。
奚筱心中的疑窦如藤蔓般悄然滋生。既无人出来传唤,也未见其他仆役身影。
她定了定神,终究无法再枯等下去。缓步移至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前,深吸一口气,屈指在门扉上极轻极缓地叩击了两下。
“奴婢奚筱,”她略一停顿,还是报出了本名。心中盘算已定:岑芽所言若属实,这外边之人都未必认全月寨部落的人,那这些终生困于宫墙之内的妇人,又如何能知晓千里之外一个乡野女子的真名?
她定了定神,继续道:“前来拜见夫人,听候夫人吩咐。”
话音落下,屋内依旧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然而,就在这寂静即将吞噬一切时。
“啪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瓷器碎裂声猛地从门内炸开!紧接着,便是“咚!”的一声闷响,震得门框似乎都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奚筱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她想推门进去看个究竟。但下一瞬,理智的寒冰瞬间浇灭了这冲动。她硬生生钉在原地,深宫禁地,规矩森严,未经召唤擅闯主子内室,无异于自寻死路!
又过了仿佛极其漫长的片刻,那扇厚重的木门终于“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个穿着深褐色粗布褙子的老嬷嬷侧身闪了出来,反手又将门迅速掩上,她身形枯瘦,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浑浊不堪,此刻正冷冰冰地将奚筱从头到脚都看了一遍。
“去,”老嬷嬷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严厉,但那严厉之下,却奇异地并无多少真切的威慑,更像是一种……熟悉,“将外院洒扫干净。无事……不得靠近主屋半步。”
奚筱立刻垂首,恭顺应道:“是,奴婢遵命。”
老嬷嬷不再多言,转身便要重新没入门内的阴影里。就在门扉将阖未阖的瞬间,奚筱眼角的余光敏锐的捕捉到,门缝内,一抹靛蓝色裙裾,在她视线中飞快的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