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视线所及,那张窄小的木床上,一袭发白的蓝色粗麻帐幔低低垂落,将床榻内部遮蔽得严严实实,只隐约勾勒出帐后一道玲珑有致的女子轮廓。

    奚筱屏息,规规矩矩地立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周遭只有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以及自己压抑的呼吸。

    须臾,帐幔深处传来一声轻唤,那声音温软、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风拂过新柳,“淑娘……” 声音的主人唤道:“替我将帐子挽起来吧。”

    奚筱心头微动,几乎在瞬间,一个风姿楚楚的美丽女子形象,在她脑海中勾勒成形。

    然而,侍立床畔的老嬷嬷淑娘,闻言却是一滞。她那佝偻的背脊似乎绷得更紧了些,她缓缓起身,布满老年斑的枯瘦手指伸向那蓝色的帐幔,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粗糙的木杆,发出沙哑的“簌簌”声。

    刹那间,所有的想象,被眼前的景象狠狠击碎!帐幔之后,哪里是什么温婉佳人?卧于床间的,赫然是一位形容枯槁、行将就木的老妪!

    她的身躯只余下嶙峋的骨架轮廓。而那张脸上深如刀刻的皱纹,几乎覆盖了每一寸肌肤,只勉强分辨出五官的位置。皮肤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灰败色泽,紧紧包裹着突出的颧骨和下颚,松弛地垂坠着。

    唯有那双眼睛!在死气沉沉的“废墟”上透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生机。

    这巨大的反差,令她猛地僵住,半天不曾发出一言。

    兰夫人见她吓到,似乎也有一刹那的怔忡,她布满沟壑的嘴角艰难的向上牵动,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吓到你了?”

    奚筱心头莫名酸涩,一股冲动驱使着她,问出了一个极其冒犯的问题,“夫人……您为何…” 话到一半,她才惊觉失言,后面“变成这样”几个字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一片难堪的沉默。

    出乎意料,兰夫人并未动怒,干瘪的嘴唇翕动,依旧是那温柔的令人心头发软的语调,“后面你自会明白的。” 那“明白”二字,轻飘飘落下,却像裹着千钧迷雾,沉甸甸的压在奚筱心头。

    奚筱眉头紧蹙,满腹疑云翻涌,但诡异的是,面对这张足以令人夜半惊梦的脸,她心底深处竟奇异的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亲切感,仿佛有根无形的丝线在牵引,让她莫名的想靠近这腐朽的身躯。

    然而,未等她将这份混乱的亲近感理清,兰夫人已疲惫的阖上了眼,声音也低弱下去,“明日你过来替我把樟木箱子里的书搬出来晒晒吧,潮气重了。”

    奚筱有些欣喜,点头道:“是,夫人。” 她又静静的站了片刻,见帐幔后的身影再无动静,这才屏着呼吸,一步步倒退着出去。

    直到重新踏入清冷的月华之下,被微凉的夜风一激,奚筱才猛地回过神来,她竟忘了问兰夫人这王宫里的婢女,究竟有无可能踏出宫门?

    虽李婆子斩钉截铁的“不许”犹在耳边,可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位深居简出的兰夫人会有办法。

    夜空中,冷月无声,将那幢低矮的屋舍和屋外少女徘徊的身影,一同笼罩在一片更深的、充满未知的阴影里。

    *

    翌日,卯时三刻。天际刚泛起一层薄薄的鱼肚白,奚筱揉了揉肩颈,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清冽的空气带着未散的夜寒涌入肺腑,让她精神微振。她惦记着兰夫人“晒书”的吩咐,踏着微湿的青石小径,朝主屋方向走去。

    庭院依旧空旷得如同无人之境,主屋门窗紧闭,毫无声息,显然兰夫人尚未起身。

    奚筱在院中默立片刻,转身寻了个僻静的廊角,倚着冰冷的廊柱滑坐在地,心绪再次被那个沉重的念头占据——出宫!

    既然血脉中流淌着尹氏王族之血,那扇隔绝内外的石门,于她而言,理应不再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只是临走之前,她想要去寻找她的生母,那位传说中的王妃!她想亲口问一问:她知不知晓自己的存在,为何将那如今的少主视作唯一的骨血?

    这个念头如藤蔓般疯长,缠绕着心脏,带来一阵阵酸涩的抽痛与难以言喻的沮丧,就在她深陷于纷乱的思绪,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奚筱下意识将自己缩进廊柱的阴影里。只见两个穿着粗布宫装的小丫头,脸色煞白,正仓惶的朝着厨房的方向疾走。其中一个年纪更小的,肩膀不住地耸动,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的溢出。

    “少主又和王妃娘娘吵翻了天……” 那哭泣的丫头声音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可……可遭殃的总是我们,秀娟姐姐差点就被打死了……” 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声音陡然拔高,“脸也被娘娘用簪子划花了好几道口子。”

    她瘦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往后怕是只能挪到后院等死了。”

    另一个稍大些的丫头,闻言惊惶的扭头四顾,她一把拽住哭泣同伴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住口!这是什么地界儿?也敢浑说!被人听见了传出去,你有几条命够填的?!快走!”

    那哭泣的小丫头被她一拽一吓,呜咽声戛然而止,两人再不敢言语,只低着头,几乎是逃也似的消失在小径尽头。

    阴影中的奚筱,呆立在原地,久久未动。

    *

    “要偷懒就出去。” 一声冰冷的呵斥,猝然刺破庭院的寂静,她猛地从纷乱的思绪中抽身,回头便撞见淑娘那张阴沉的能滴下水来的脸。

    奚筱心头一虚,面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她轻手轻脚的继续将书摊开在庭院中铺好的干净苇席上。卯时的阳光渐渐有了暖意,将那些泛黄的书页照得几乎透明。书页上那些形态诡异的图谱,在日光下竟隐隐流转着难以言喻的光泽,奚筱下意识地别开了视线。

    淑娘一直在一旁冷眼盯着,见她避嫌似的转过头,那张阴沉的脸上竟奇异的松动了一丝。她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再开口时,那惯常的冷硬语气竟掺入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晒完搬进去时,将里面那本写着‘经书’字样的小册子,誊抄一份出来,给夫人送去。”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里屋,“不要碰那些封条下的古册。”

    奚筱恭顺应下:“是。” 她依言在晒开的书堆里翻找,很快便寻到一本封面用褪色墨迹写着“清心经”三个字的薄册。她指尖微凉,略略翻开书页,只见字迹模糊,边缘洇化,需得凝神细看,她心中了然,这便是要抄的那本了。只是,她指尖拂过微微卷翘的书页,一丝疑惑浮上心头:此册应被兰夫人常常翻阅,为何她不自己将内容默下来?

    或是……她已衰朽至此,连握笔默写的力气都耗尽了?奚筱不愿再深想,她搬来一张矮小的木桌和方凳,置于侧屋窗下光线明亮处,将那本小册摊开,提笔蘸墨,开始一笔一划地认真誊写。

    然而,随着墨迹在宣纸上蜿蜒,奚筱握着笔管的手却越来越僵硬,冷汗倏地从额角渗出,这……这哪里是什么清心经?!册中所载,分明是各种闻所未闻的毒虫习性和诡谲的炼蛊之法!

    她心头狂跳,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笔!慌忙将那册子翻回封面,“清心经”三个褪色的字,依然清晰! 难道……是淑嬷嬷说错了?还是……

    “一本一本的抄……确实费劲……” 一个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鬼魅般自身后幽幽响起!

    奚筱猛地回头,只见兰夫人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的站在侧屋门框内。她身上裹着厚厚的旧衣,身形佝偻的厉害,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你将这些书……” 她枯瘦的手指,虚虚点向院子里那些摊开的古籍,“都背下来,晚上读给我听。”

    轰——!

    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奚筱看向那双清澈的眼睛,或许兰夫人从她踏入这个院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知晓了她身负的王族血脉!这“晒书”、“誊抄”,甚至此刻的“背诵”,都非偶然,而是有意为之!

    只是兰夫人不是外族人吗?为何对南疆秘术如此熟悉?又为何要教她?

    她本能的想逃避:“夫人厚爱,奚筱感激不尽。”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只是奚筱无意在此久留,只求能离开此地!”

    看着眼前这骤然失去所有神采的妇人,奚筱心头猛地一揪!一股强烈的、混着莫名酸楚的情绪瞬间淹没了她,她嘴唇微微颤抖,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与真诚。

    “我很喜欢夫人!”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却让对面人扬起一丝久违的笑。

    奚筱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笑意,只觉得心中积压的阴霾与郁结消散了大半。她心头一暖,唇边也不由自主地漾开一个明亮的笑容,正欲再说些什么...

    然而,那抹来之不易的笑意,在兰夫人脸上骤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快得让奚筱以为自己方才所见,不过是光影交错下的一场幻觉!

    “看书吧。” 兰夫人只留下三个毫无波澜的字眼,随即,便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般,缓缓的转过身去,重新隐没于主屋的阴影之中,再无回头。

    只留下奚筱一人,怔怔的立在原地,手中紧握着那本名为“清心经”的蛊毒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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