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天际阴沉,灰蒙蒙的云层压得极低,微凉的风打着旋儿卷过空旷庭院。
奚筱强撑着眼皮,手中捧着那本昨夜新得的、更加晦涩难懂的古籍,字句如同扭曲的蛊虫在眼前蠕动。
昨日她已强记下两本,在兰夫人榻前诵读时,刚念及半途,便被兰夫人无声的抬手止住。那双清澈的眸子在昏暗灯火下显得异常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随即又递给她一本更厚的册子。
两人便如此僵持着,一个强打精神不肯合眼,一个硬着头皮与蛊文搏斗不肯示弱。空气凝滞,最终,奚筱瞥见兰夫人蜡黄脸上掩不住的灰败之色,心中不忍,她鼓起勇气,放下书册,声音带着试探的微颤:“夫人可否让我出宫去?”
帐幔后沉寂片刻,随即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略带讽意的低笑,“有本事进来……”兰夫人像有了点脾气,“自然自个儿想法子出去。”
奚筱身体瞬间僵直,一股委屈,猛地冲上心头,她脸颊微微发烫,断断续续道:“我……我是被骗进来的!”
帐幔后的声音似乎有一丝笑意,但很快被嘲讽取代,“便只能怪你蠢。”
“蠢”字如同冰锥,狠狠扎进奚筱耳中,她不可置信的抬头,试图看清兰夫人此刻的神情。
昏黄的灯光在帐幔上投下摇曳的阴影,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庞竟似糅杂了某种奇异的庆幸,又或是叹息,甚至……还有一丝尘埃落定般的、近乎解脱的轻松?
然而,那轻松之下,又分明缠绕着浓得化不开的孤寂与落寞,在光影的切割下,显得缥缈、复杂,如同一个解不开的谜团。
奚筱回过神,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将这纷乱的情绪甩出脑海,赌气似的重新捧起那本天书般的古籍,强迫自己凝神细看。
忽地——
“轰隆!”一声惊雷撕裂天幕!
紧接着,积蓄已久的暴雨如同天河倾泻,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瓦片、青石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爆响,庭院瞬间被一片白茫茫的水汽笼罩。
奚筱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天象惊得心头一跳,下意识的起身扑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向外张望。
迷蒙的雨幕中,只见两名披着简陋蓑衣的小厮,正抬着一卷破旧的草席,脚步匆匆的从主屋门前的小径经过,草席一头,一只苍白僵硬的脚踝无力的垂落在外。
奚筱想也未想,抓起手边一件斗笠胡乱披上,便一头冲进了瓢泼大雨之中!
只见那两名小厮径直来到南侧那间终年紧闭的空屋前。一人推开那门板,随后两人合力,如同丢弃垃圾般,将那“尸身”狠狠掼进那黑洞洞的屋内,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麻木。
门板“砰”的一声被迅速拉上!
随即,那两名小厮完成这一切,猛的弹开几步,他们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惧与恶心,仿佛刚刚目睹了炼狱的景象。
就在此时!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穿透厚重的雨幕和门板,清晰地钻入奚筱的耳中,与此同时,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内脏腥臊的甜腻气味,顽强的弥漫开来,霸道的占据了整个潮湿的空气!
奚筱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全身控制不住的颤抖,这哪里是寻常蛊毒?这分明是……以活人精血饲喂邪蛊的南疆禁术,她脑中闪过古籍中那些字字惊心的记载——此等邪物一旦养成,必将祸乱天地,带来毁天灭地的浩劫,绝非人力所能掌控!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四肢百骸都冻的如同冰雕,就在她准备转身的刹那,却见那两名惊魂未定的小厮,竟缩到了不远处的廊檐角落,小声说起话来。
雨势渐收,如同来时般突兀,小厮们压低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
“喂,你午间可听见里头的动静了?”那长脸小厮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声音压得极低,“王妃娘娘竟甩了少主一记耳光!”他咂了咂嘴,继续道:“少主也是,明知王妃娘娘最忌讳旁人提那桩旧事,偏要大咧咧的嚷嚷出来,屋里的婢子可倒了大霉,全被拖出去挨了排头!啧……亏得咱俩当时只在外间候着,躲过一劫……”
旁边那瘦高的小厮连连点头,心有余悸的抚着胸口,脸色依旧难看:“可不是嘛,往后少主再来,咱们还是能躲多远躲多远,这主子们打架,遭殃的哪次不是咱们。”
长脸小厮按捺不住,凑得更近些,神秘兮兮的开口:“哎,我说……你细瞧过少主的眉眼没?早些年,先王上还在的时候,下面就有人说……”他顿了一下,声音压得几不可闻,“说少主……怕不是先王上的种!那模样……,”他挤眉弄眼,“倒跟当年那个在王妃娘娘生产那夜闯宫的狂徒……有七八分挂相!”
“嘶——!”瘦高小厮倒抽一口冷气,惊恐的瞪大眼睛,一把抓住同伴的胳膊:“你疯了!这话也敢浑说,王妃娘娘可是下了死令,谁敢旧事重提,打死了事。”
那长脸小厮也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但很快又撇撇嘴,带着几分破罐破摔的怨气:“怕什么,这种鸟不拉屎、阴森恶心的鬼地方,除了咱们俩命苦被派来做这腌臜活计,谁还会来?晦气!”
“也是。”瘦高小厮环顾四周死寂的雨幕和那扇散发着腥气的屋门,缓缓舒出一口浊气,算是默认了同伴的说法。他浑身放松,思绪似乎飘远了:“你还记不记得以前跟在王妃娘娘身边的郑嬷嬷,私下里提过一嘴,说先王上对此也有疑虑,还跟娘娘关起门来大吵过一架,闹得可凶了……可奇就奇在,没过两天,两人竟又和好了,这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揭过去了。”
“怎么不记得!”长脸小厮一脸唾弃,仿佛想起了什么龌龊事,“当时那些个倚老卖老的长老们,可算逮着机会了,一个个跳出来,嚷嚷着要‘滴血认亲’,闹得整个王宫鸡飞狗跳,可……”
他语气一转,又道:“也不知先王上用了什么手段,硬是把这事给压下去了,但先王上经此事后,没过多久就病逝了,那些长老们立马又蹦出来,口口声声说王妃娘娘混淆王族血脉,要处死她以正视听!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冷笑一声,“那些个老家伙,一夜之间又全成了锯嘴的葫芦,真是雷声大雨点小,来去一阵风,莫名其妙!”
瘦高小厮默默听着,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似有怀念,又似惋惜。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去:“其实王妃娘娘从前待下人是极好的,可自从被长老们那样无事生非的折腾过几回后……”他摇了摇头,声音几不可闻:“就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消散在潮湿的空气中,带着沉甸甸的寒意。
*
直到那两名小厮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那小径尽头,奚筱才踉跄着从藏身的廊柱后挪出。她捏了捏麻木刺痛的膝盖和小腿,神色恍惚,浑浑噩噩的向前挪动。
就在她行至一处低矮偏房屋檐下,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猛地从身侧袭来,奚筱甚至来不及惊呼,便被一只滚烫如烙铁的手掌死死扣住手腕,整个人被一股不容抗拒的蛮力狠狠拽进了那矮屋之中!
屋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被带上,只余下令人窒息的昏暗。
奚筱猛地抬头,昏暗的光线下,裴允那张消失了整整两日的脸,赫然映入眼帘!
他脸色苍白的如同索魂的厉鬼般,眼下两团浓重的青黑如同墨染,嘴唇干裂,下颌处冒出了凌乱的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彻夜未眠的疲惫与憔悴,然而,扣住她手腕的那只掌心,却依旧灼热的惊人,带着一股强悍到近乎蛮横的力量,牢牢钳制着她。
奚筱心头翻涌的惊惧,在看清是他的一刹那,骤然化作冰冷的岩浆,她猛地挣开,抬起脸,用一种近乎漠然的眼神直直看向裴允。唇角勾起一丝极尽刻薄与讽刺的弧度,“裴公子两天还未找到白花蛇舌草吗?这般虚弱,不及时服药,突发恶疾一命呜呼也不是不可能...”
字字诛心,那神情,分明是恨不得眼前之人立时三刻便魂归地府!
裴允面对这淬毒的言语,面上竟无一丝波澜,他定定的看着奚筱,那双温润如玉的眸子,此刻却深不见底,显得有几分可怖。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沙哑,“某以为……”他一字一顿,仿佛要剖开奚筱强装的冷漠,“经过这两日,你亲眼目睹这南疆王庭的污秽与凶险,总该有些长进了。”
奚筱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那强压的怒火轰然炸开,她挺直了脊背,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与恨意,“长进?”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裴允,你难道就毫无图谋吗?!”
她步步紧逼,目光死死锁住他的瞳孔深处,“若仅仅是助你潜入这南疆王庭,事情明明可以简单许多,可你,偏偏要将我也拖入这泥潭!除了让我知道‘真相’...” 她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洞穿一切的质问,“究竟还想利用我,替你做什么?!”
狭小的矮屋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两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