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允深深的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似有惊涛骇浪翻滚,又似有千言万语凝结。他的嘴唇微微翕动,最终,却一言不发。
奚筱对此早有预料,冷笑一声,头也不回的走进了外面灰蒙蒙的天光之中,那背影,仿佛斩断了与身后之人最后一丝牵连。
就在她身影消失的刹那。
方才还如磐石般矗立的裴允,周身气势骤然溃散,他身体猛地一晃,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一道黑影自矮屋阴影里无声滑出,正是鹤影,他一把扶住裴允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焦灼:“主子,您不该进来的。” 鹤影目光扫过裴允惨淡的面容,眉头拧成了死结,“此地凶险万分,若是被人发现了您的身份……”
裴允抓住鹤影,借以稳住身形,然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却死死锁着奚筱离去的方向,他□□,声音从齿缝中挤出:“我必须盯着她,万一她坏了我的大事……!”
鹤影抿着唇,眼中是深深的不认同,终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不再多言,语气带着无奈:“但您的身体……”
“药……” 裴允猛地打断他,声音嘶哑,“……拿来!”
鹤影身躯一僵,他死死咬着牙关,手还是颤抖着探入怀中,取出一颗散发着奇异浓香的药丸,递到裴允面前。
裴允看也未看,一把抓过,毫不犹豫地塞入口中,那药丸入腹,他苍白的脸上骤然涌起一层不正常的潮红,原本急促虚弱的喘息,竟在片刻后诡异的平复了些许,他闭目调息一瞬,再睁眼时,眸中已恢复了几分令人心悸的沉冷与锐利。
“不够。” 他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令人胆寒的冷酷,“药袋给我!”
“主子——!” 鹤影失声低吼,“那药丸是虎狼之药,整袋服下,无异于自戕!”
“给我!” 裴允猛地转头,那双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眼眸,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与决绝。
鹤影脸色惨白如雪,片刻后,终是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他颤抖着,将一个玄色锦囊,递到了裴允带着灼人热意的手掌中。
裴允一把攥紧那锦囊,他不再看鹤影一眼,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淡漠与冰冷,“明日,将那个人带进王宫。”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矮屋那扇破败的窗棂,“通知侯爷,可以行事了,再令暗一,将尹怀思给的东西丢进那间屋子里。”
交代完毕,再无后话,他不再停留,猛地转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矮屋木门。
矮屋内,只剩下鹤影一人,如同石雕般僵立在原地,最终,他身形一晃,悄无声息的退后一步,整个人便彻底隐没在矮屋最深沉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庭院里只余下几声零落的虫鸣,淑娘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侧屋门口,她声音平板无波:“姑娘,夫人唤你去主屋,照例背书。”
奚筱放下手中那本沉重的厚册,默默起身,踏着冰冷潮湿的青石小径,朝主屋走去。
行至半途,前方那佝偻的身影顿住了脚步。淑娘缓缓转过身来,那张布满沟壑的脸,竟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神情。
奚筱被这异常的目光看得心头一跳,脚步不由停下,试探着轻声问道:“嬷嬷可是有话要交代?”
淑娘眼皮微垂,避开了她的视线,沉默了片刻,那平板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却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滞涩:“请姑娘今夜多陪夫人说说话。”
奚筱心头疑窦更深。兰夫人病体支离,精力衰竭,淑娘平日最是谨慎,恨不得夫人日夜安睡静养,怎会一反常态,主动要求她多言?她压下满腹疑惑,只轻轻点了点头,应道:“是。”
踏入主屋,油灯如豆,光线昏昧,兰夫人倚在床头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摇曳成一个巨大而模糊的轮廓。奚筱心头一闷,后又抑扬顿挫的背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兰夫人今夜的精神似乎格外好。她不再是疲惫地闭目倾听,而是微微侧着头,那双清澈的眼眸,专注地落在奚筱身上,随着她背书的节奏,时不时竟还轻轻颔首。偶尔,她还会用那沙哑虚弱的声音,指点奚筱某段晦涩文意的关键。奚筱心中讶异,却也认真记下。
背书声渐歇,屋内陷入片刻安宁。兰夫人却并未如往常般示意休息,而是目光温和地看向奚筱,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探寻:“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
奚筱微微一怔,本能的不愿多说。然而,当她抬眼,迎上兰夫人那双充满了殷切,甚至带着一丝恳求的眼眸时,某种坚冰般的心防,竟在瞬间悄然融化。
她鬼使神差的开了口。起初只是只言片语,渐渐地,如同开了闸的溪流,涓涓而出。说到后来,连少女最隐秘的心事也倾诉了出来,言语间,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对着至亲的娇憨和依赖。
兰夫人安静的听着,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待奚筱倾诉完那无望的恋慕,兰夫人才缓缓开口,“缘分乃是天意注定,若那人不喜你,是他没眼光,不如抽身出来,去喜欢一个更好的人。”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声音低了些:“若是无能为力...” 她的目光落在奚筱脸上,带着一种深重的怜惜,“万万莫要偏执,到头来伤的还是自身。”
奚筱心头微暖,仿佛连日来的阴霾都被这温言软语驱散了些许,她展颜一笑,用力点了点头:“嗯,夫人说的,我都记下了。”
这一夜,昏黄的灯影下,她们从童年琐事说到少女心事,从院中花草说到对宫墙外的向往。兰夫人的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虽然气力不济,断断续续,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回光返照般的神采。奚筱也沉浸在这难得的温情里。
直到窗外天际泛起了鱼肚白,兰夫人才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脸上显出无法掩饰的疲惫。她轻轻摆了摆手,声音微弱的如同叹息:“我乏了,你走吧。”
奚筱心头莫名一空,生出几分不舍,却也乖巧地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夫人安歇。” 她转身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渐亮的晨光中。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油灯燃烧将尽的微弱哔剥声。
确认奚筱走远,兰夫人方才支撑着的那股精气神彻底散了。她颤抖着探入枕下,取出一个通体乌黑的药匣,递向一直沉默侍立在阴影中的淑娘。
“给他吧。” 兰夫人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解脱感,“什么也不必说……”
淑娘佝偻的身躯微微一震,她深深看了兰夫人一眼,不再停留,将那药匣紧紧捂在怀中,佝偻着背,悄无声息的退出了主屋。
“叮铃……”几声极其细微的轻响,自她身侧的床沿下传来。
几片古老碎裂龟甲,如同被遗忘的预言残片,无声的散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仿佛在无声的诉说着某个不为人知的沉重占卜……
*
“啊——!”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猝然撕裂了王宫上方的沉闷天幕!
几乎同时,厚重的云层仿佛被这声惨叫洞穿,万丈金光洋洋洒洒的倾泻而下,瞬间为冰冷的主屋镀上了一层诡异的光芒,仿佛预示着某种蛰伏已久的不祥之物,即将破壳而出。
尖叫的源头,是一间看似亮堂的偏屋。然而此刻,屋内却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满地狼藉,尽是碎裂的瓷器碎片,如同遍地生根的荆棘。
屋中央,两名身材魁梧的小厮,死死架住一个挣扎不休的年轻婢女。那婢女面容白皙姣好,此刻却因极致的恐惧和痛苦而扭曲变形,泪水与血污混杂在一起,糊满了整张脸。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身体如离水的鱼般剧烈抽搐。
在她面前,一个面容凶戾的老嬷嬷,正手持一根金,正一寸寸的将那婢女脸上的面皮,从血肉上剥离下来,金针每一次挑动,都带起令人牙酸的“嗤啦”声。
那婢女初始还有力气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和求饶,然而随着面皮被剥离的范围越来越大,她的挣扎越来越微弱,嘶喊声也渐渐变成了濒死般的嗬嗬气音,最终,头一歪,彻底瘫软下去,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已是奄奄一息。
凶戾嬷嬷眉头一皱,厉声呵斥道:“手脚麻利些,快抬进那处去,若是人断了气,这皮子失了鲜活气血,可就半分效用也无了!” 她口中的那处,正是那南侧饲蛊的魔窟!
两名小厮不敢怠慢,粗暴的将那血肉模糊的婢女拖了出去,只留下地上一道蜿蜒刺目的血痕,门外婢女陆续进来,不过片刻,屋中整洁如新。
嬷嬷这才收回视线,小心翼翼的用金针挑起那刚剥下的面皮,放入一只盛着碧绿色诡异药粉的玉钵之中。
“刺啦——!”
面皮甫一接触药粉,立刻腾起一股带着腥甜味的白烟,那细腻的人皮迅速溶解,与药粉混合,化作一滩粘稠的粉红色膏体。
嬷嬷净了手,拿起一根细小的玉匙,耐心而细致的搅拌着钵中之物,直到那膏体变得细腻均匀,再无一丝杂质。她这才用玉匙挑起些许,走到屋内深处,恭敬的涂抹在菱花铜镜前的女子脸上。
不过片刻功夫,奇迹发生了,那女子原本枯槁松弛的肌肤,如同久旱逢甘霖的龟裂土地,贪婪地吸收了那奇异的膏体,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饱满、光滑,甚至泛起了少女般的粉嫩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