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筱猛地甩开了裴允那只死死钳在她腕上的手,巨大的力道让她踉跄后退一步才站稳。
她抬起头,那张端丽的脸庞此刻竟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扭曲,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仿佛一头被逼至绝境、濒临崩溃的小兽。她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裴允!你到底要如何?何不干脆说明白些?给我一个痛快!”
对面,裴允被她这猝然的挣脱震得身形微晃。他站稳脚步,那张惯常覆着冰雪般淡漠的面具,此刻也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他胸膛起伏的幅度明显加大,向来沉稳的声线,竟也罕见地带上了一丝不知何处来的怒意:“天子垂怜,你不该拒绝!”
奚筱像是听到了最荒诞的笑话,她仰起头,发出一连串破碎而凄厉的惨笑,头顶残余的日光晃得她眼前发花,整个人虚脱的好似下一秒就要晕倒,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支撑着自己,声音充满了浓重的自嘲与悲凉。
“我竟不知……我竟还有如此多的用处!南疆王族覆灭,摄政王深陷舆论漩涡,侯爷加官进爵,还有你……你那沉疴痼疾,如今竟连这副残破皮囊,都成了天子‘垂怜’的物件,好不日再为公子你……在宫闱深处铺一条通天坦途?!”
她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与死寂,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彻底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奚筱绝不再为你裴允,做任何一件事!”
“呵!” 裴允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嗤笑,他倏然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间将她笼罩在逼仄的阴影里。他俯视着她,带着一种要将她凌迟般的审视,一字一句:“奚筱,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真以为凭你这点微末道行,能搅动什么风云?” 他唇角勾起,“我裴允行事,还不至于……蠢到要找一个既无智谋、又无城府,只会意气用事的蠢货来碍手碍脚!”
刻骨的恨意在奚筱胸中轰然炸开,瞬间烧毁了最后一丝理智,她双目赤红,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把他一推。
裴允猝不及防,被她推得向后踉跄了半步,撞在另一侧的石壁上。
“既如此!” 奚筱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尖利破音,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那就请裴公子高抬贵手,放我回家!”
“回家?” 裴允稳住身形,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平静彻底碎裂,暴戾的寒光汹涌而出,他再次欺身上前,带着不容抗拒的蛮横力道,狠狠攥住奚筱纤细的手臂,那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声音如同从地狱传来,带着焚毁一切的怒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掌控欲。他不再给她任何挣脱的机会,粗暴地拉扯着她,脚步沉重而迅疾地朝着前方的栖鹤居大步走去。
耳边,只回荡着他那句如同诅咒、又似承诺般狠绝的话语,“过了今晚,我绝不留你!”
*
栖鹤居内,烛火摇曳,将人影拉长扭曲,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窗外,呼啸的夜风如同鬼哭狼嚎,尖利地刮过窗棂,钻入耳蜗,带来阵阵刺痛般的嗡鸣。
奚筱如同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玉雕,一动不动地坐在裴允身侧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椅里,唯有被裴允那只大手死死包裹住的手腕,传来一阵阵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剧痛,提醒着她尚在魔窟。
裴允的目光锐利,穿透紧闭的雕花窗棂,牢牢锁着外间沉沉的夜色。他周身散发着一种紧绷的、蓄势待发的危险气息。
“主子,” 鹤影刻意压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奚公子到了。”
“奚公子”三个字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奚筱早已麻木的心尖,她浑身一颤,空洞的瞳孔骤然收缩,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急迫,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冲向那扇门。
然而,钳在她腕上的那只手,力道瞬间暴增,如同烧红的铁箍骤然收紧,裴允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从未有过的、近乎狂暴的狠戾,那目光好似带着焚毁一切的妒火与毁灭欲,死死钉在她脸上,仿佛要将她连同那即将到来的身影一同灼穿,他牙关紧咬,牙根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窒息时刻,香墨悄然领着两名垂首敛目的婢女步入内室。她们动作迅捷无声,迅速在厅堂中央拉开一道厚重的紫檀木屏风。屏风落地,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瞬间将内室与外间隔绝开来,也彻底斩断了奚筱望向门外的视线。
奚筱死死咬住下唇,力道之大,瞬间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她双眸赤红,死死盯住屏风之后,仿佛要将那影影绰绰的景象烙印在灵魂深处。
裴允的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愈发扭曲狰狞,待所有仆从屏息退下,一个清瘦却挺拔的身影,清晰地映在了屏风之上。
“微臣奚榆,叩见陛下。” 那温和清朗、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熟悉的嗓音,穿透屏风,直直落在奚筱心间。
她激动得浑身发颤,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张开嘴,那声饱含思念与委屈的呼唤几乎要冲破喉咙。
然而,屏风外那清晰无比的两个字“陛下”,却如同最恶毒的冰锥,狠狠扎穿了她的狂喜。
陛下?!
奚筱脑中“嗡”的一声巨响,仿佛天旋地转,她僵硬地一寸寸地扭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身侧之人。
裴允依旧死死地盯着她,那双翻涌着妒火与暴戾的眼眸深处,此刻却掠过一丝近乎残忍的、掌控一切的快意。他甚至没有分给屏风外那毕恭毕敬的身影半点目光,直到看见奚筱脸上那瞬间褪尽的血色和那双盈满震惊与茫然的眼眸,裴允扭曲的脸上才终于浮现出一丝近乎病态的满足。
他幽幽地,终于将目光转向屏风上的剪影,开口时,那声音却已彻底褪去了属于“裴允”的温凉疏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属于上位者的、冰冷而极具穿透力的威严。
“奚榆,” 那声音不高,但隔着屏风也能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不忠的下场,你可知?”
屏风外,那清瘦的身影毫不犹豫地跪伏下去,声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沧桑,“臣已钻研出彻底根治陛下体内……沉疴的良方,只待陛下静养之后,便可施为,在此期间……”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臣会周密布局,捅破姚言芙与伶舟离的苟且丑事,同时,臣会命人将伶舟离勾结南疆余孽、密谋造反的如山铁证适时抛出,此贼遭此重击,必如困兽,定会铤而走险,行那弑君篡位之举!”
他的语速加快,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急促:“届时,臣会倾尽全力,为陛下遮掩行踪,制造假象,一旦伶舟离以为事成,必会迫不及待昭告天下,宣称陛下……龙驭宾天,待其登基大典,丑态毕露、人心浮动之时......” 奚榆的声音陡然拔高,“陛下再携雷霆之威,亲率王师,以谋逆大罪将其当场诛杀,如此,既可永绝后患,亦可重塑朝纲!”
屏风内,裴允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弧度,显然对这个计划颇为满意。他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轻响,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爱卿此计,甚妙。只是……” 他话锋一转,如同毒蛇缠颈,“据朕所知,朕体内这阴毒顽疾,唯有巫族之血为引,方可彻底拔除,不留后患。不知爱卿这‘彻底根治’的良方……又是如何做到的?” 每一个字,都带着洞穿人心的审视与无形的威压。
屏风外的声音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带着难以抑制的急切:“陛下,此方虽无法如同巫族圣血那般根除本源,但臣以性命担保,可保陛下四十年龙体康泰,无虞无忧,臣只求……” 他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隔着屏风清晰传来,带着卑微到尘埃里的恳求,“只求陛下……开恩!放过奚筱!她与此事毫无干系!”
言辞恳切,字字泣血,却又充满了深深的无力与绝望。
屏风之内,奚筱的泪水早已决堤,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滑落,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反复揉搓,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此刻还有什么不懂的,过往不解的疑惑通通有了答案。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透过朦胧的水光,望着屏风上那个为了她而佝偻跪伏的清瘦剪影,一股巨大眩晕感正撕裂着她的理智...
手腕上那铁箍般的力道再次收紧,裴允的眼神如寒冰的锁链,死死锁住她,出口的话语也陡然变得凌厉如刀锋,狠狠砸向屏风外:“四十年无虞?呵……朕要的是无痛无灾、与天同寿的余生,而非苟延残喘、朝不保夕的四十年,奚榆,你这方子……诚意不够啊。”
“陛下!” 屏风外,奚榆的身影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他颤抖着,声音里充满了走投无路的悲鸣与泣血般的哀告:“臣……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只求……只求陛下网开一面,放过她。”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在栖鹤居内弥漫开来,只有窗外凄厉的风声,和奚筱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啜泣。
良久,久到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退下。”
不辨喜怒的两个字,如同最终的审判,从那张薄唇中吐出。
屏风外的身影仿佛被冻住,凝固了片刻,最终,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气,极其沉重地站了起来。那离去的步伐,蹒跚而滞涩,每一步都仿佛拖着千斤枷锁,踏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