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听见对他姐姐的夸赞,自己也觉得十分欢喜。
“可有闹事儿的?”裴知意随口问道,也不是每个人都讲理,总有不接受规则的人。
“开始时候有,嚷嚷着‘不就是个饭馆子,摆什么谱儿’,我姐姐也不怵,直接对他们说:‘大家来这儿是寻个吃饭的乐子,您要是在这儿寻不着自在,趁早换地儿,何必给自己添堵?’那几个人还不服气,我姐二话不说,‘砰’地关门,转弯报官!闹过这么两回,大家就都明白了。能摸到这儿来的,都是懂我姐脾气的。再说了,”少年拍拍小胸脯,“有我在这儿,谁敢欺负我姐!”
贺兰暨被他的小模样逗乐了,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圆鼓鼓的发包,“你倒是乖。”
少年见这位神仙似的姐姐朝自己笑,还夸自己,顿时羞红了脸,脑袋一低,局促地退了出去。
贺兰暨执起筷子,先是尝了七彩金盏,鲜美滑嫩,金盏酥脆,南瓜芋泥软糯清甜。
再看看这汤,汤色浓郁,一个红蟹丸,一个白鱼丸,浮沉其中,每个都足有鸡蛋大小。吃一整个有点勉强,但是两个又都想尝尝......
她瞥了瞥了对面的裴知意一眼,盛了一个红蟹丸到自己面前的小碗中。
裴知意习惯饭前先喝汤,所以第一口想尝的就是那个丸子,只是贺兰暨不动手,他也不好先动。见她先舀走红蟹丸,他便自然去盛剩下的那颗莹白鱼丸。谁知刚伸出勺子,就被挡住去路,自己往左,对面勺子也往左,自己往右,对面的勺子也往右。
裴知意气噎,猛地抬眼,正好撞上对面那人直勾勾的眼神,唇角噙着一抹笑意,偏生不说话。
裴知意:“......”悻悻地瘪了瘪嘴,合着您是两个都要?!这么贪心?不带这么霸道的!转而舀了一勺清汤,泄愤似地喝了一大口。
贺兰暨暗笑,慢条斯理用另一把干净勺子把两丸一分为二,一份推给裴知意。
裴知意先是一愣,随即欢欣地接过,一尝,果然鲜香浓郁,弹牙爽脆,方才那点憋屈瞬间烟消云散。
待吃饱喝足走出周宅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漆黑,明月高悬,繁星闪烁。贺兰暨下意识抬头,忽然眼前一暗——一顶宽大的斗笠凭空罩下,遮住了清辉月色,只在她精致的脸庞和肩头投下一圈圆圆的阴影。
裴知意一手举着斗笠,一手拿着自己的米糕啃着,歪着头,笑得促狭又轻佻:“看什么看?这个月亮,已经没你的份儿了。”
贺兰暨不由失笑,有些不服气,故意往旁边轻盈跨出一步,跳出了斗笠的阴影,月光瞬间重新洒落在她身上,镀上一层银辉。
立刻,那斗笠的阴影如影随形,再次将她笼罩。
贺兰暨停下脚步,侧头看向举着斗笠、一脸“你奈我何”神气的裴知意。月光落在他带笑的眉眼上,那副挑衅得逞而神采飞扬的样子,比月亮还要好看些。她心中微动,面上却故意轻哼一声:“不看就不看。”说罢,当真平视前方,当真不再仰头,小口小口吃着手上的米糕,步履从容地向前走去。
裴知意举着斗笠,看着她月光下婷婷袅袅的矜贵背影,一时竟忘了动作,只觉得那声轻哼,挠得人心头发痒,立马理智回神,赶紧跟上。
二人沿着河岸回府,行至半途,寂静中忽闻阵阵压抑的抽泣声。循声望去,只看河岸边灌木丛下的休憩石凳上,蜷缩着一个模糊的黛绿色身影,颤抖着泣不成声,呜呜咽咽,衣袖不时抬起擦拭脸颊。
裴知意拉着贺兰暨在灌木丛另一边蹲下,绿叶遮掩,只能隐约从缝隙间看出是名女子。
贺兰暨看向裴知意,这人一天怎么就这么热闹?
那女子也注意到了灌木另一边多出的两人,哭声顿了顿,似乎有些戒备,但见那两人只是蹲着,并无上前打扰之意,便又自顾自地哭了起来,仿佛要将满腹委屈都倾倒在这夜色里。
女子这么抽抽噎噎哭着,裴知意在另一边安静听着,也不开口劝,也不离去。贺兰暨虽觉无语,却也耐着性子陪着。
过了一会,那女子哭累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又时不时抽噎一下,见那两人还没走,便有些生气,扯着嘶哑的声音:“你们可是在看我笑话?!”
裴知意却笑说:“我们是瞧你深夜独自在此伤心落泪,恐你一时想不开跳河自寻短见,便在一旁守着,以防万一。”示意贺兰暨也说句话,表示这里不止有他一个男子。
贺兰暨接受到他的眼神,又不是我想多管闲事的,翻了翻白眼,只得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个“嗯”字,算是应和。
那女子闻言,满腔的羞愤顿时化作了歉然和一丝暖意,声音也低柔下来:“多谢二位相伴,妾身五娘,只是心中郁结,并非寻短见,让二位见笑了。”
裴知意笑道:“刚才饭店老板送的米糕,还剩最后一根,巧不巧,送你了。”他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贺兰暨,眼神示意:劳驾,您去?
贺兰暨抬了抬下巴,眼神回敬:你怎么不去?有胆子派遣上我了还?
裴知意眨了眨眼睛,深更半夜,我一男子,不合适!劳请心底善良、美丽大方的韦大姑娘移两步路,就两步!
就在二人打眼色交锋的时候,五娘却叹了口气说,“多谢二位好意,只是妾此刻实在无心饮食。”
“你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今日妾刚赢下一场官司。”
“赢?那应该是好事儿啊。”
“是和离官司。”
裴知意噎住,“呃,那......应该也算是好事儿吧。”
五娘短促地轻笑一声,笑声里满是苦涩与释然:“是好事儿,能离了那杀千刀的,可不就是好事儿。”话虽如此,却又忍不住低声饮泣起来。
贺兰暨见状,还是起身过去,把米糕放在石凳上,想了想,怎么觉得自己这个动作有点像投喂流浪的小动物,有些不妥,又把今日阿婆送的簪花一起放下。抬眸间便看到了这位掩面哭泣的五娘,身材纤细,头发就用如农家妇一般用布条绑着,再簪着一根银钗,双手掩面,只是这手......
贺兰暨走近,看着斑斑青紫的手,倒吸了一口气:“你这......”
“怎么了?”裴知意听到贺兰暨的声音,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立刻起身绕过灌木丛。
五娘这才看清两人的面容,慌忙拉下了袖口遮挡手上的伤痕,脸上的淤青却显了出来,五娘露出无奈的笑:“让二位看笑话了,这就是我和离的缘由了。”
贺兰暨沉默一瞬,轻轻叹了口气,挨着五娘在石凳上坐了下来:“这可是你丈夫打的?”
五娘神情哀哀,仿佛找到了倾诉的出口:“他酗酒,一喝多,稍有不顺心,便拿我出气,第二日酒醒后,又朝我跪下求我原谅,还发誓说再也不沾酒。我心软,又想着谁家日子不是这么过,谁家男人没点臭毛病,就这么一次次原谅了他,可是我的忍让只让他变本加厉。”
她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后来我父母病重,医药开支极大,平日我织布染布,他售卖,攒下的家底明明有我一份血汗!他却死死攥着,一文不肯给我父母救命,自己倒拿去喝酒赌钱......最后......最后我爹娘......”五娘哽咽难言,泪水决堤,“我实在......实在活不下去了!拼着这条命不要,我也要和他离了!”
贺兰暨点了点头,“那很好啊。”
五娘却缓缓摇了摇头:“姑娘是北边来的吧?在南地,和离并不容易。早些年,只有男人休妻,哪有女人和离的道理?后来先帝爷在位时,风气开明,我听闻先后也经常参与朝政讨论,先帝颁布出允许夫妻和离的条例。可惜民间守旧遗风仍在,和离成功的,屈指可数,多是在京都,还得是男人做得太过分才行。”
她顿了顿,眼中一闪:“不,后来倒是有个例外!虽然先帝爷颁布律例时,那位还没出生呢。那陆相爷文采斐然,听说还是面如冠玉、一表人才,还是皇家赐婚!不和心意,永嘉殿下还不是说丢开也就丢开了!有她那么一例,民间因夫妻感情不和而和离的,也逐渐多了起来。她们都能,那我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五娘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信仰的憧憬和力量。
贺兰暨猛地听到自己的封号,握着米糕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心中愕然:我?我有这么大的能耐吗?还能影响到这千里之外的南地小妇人?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涌上心头。
“可是那畜生不同意?”贺兰暨追问。
“何止他不同意!”五娘悲愤道:“南方不如中原开放,和离便如被休一样,都是不守妇道、不安分守己。我跟亲友诉说苦楚,他们可怜我,可一听我想和离,个个摇头!只劝说什么‘忍忍就过去了’“这都是命”,个人有个人的脾气,孩子也还小,多磨合磨合,再几年就好了......那杀千刀的,仗着我娘家无人,兄弟靠不上,更是嚣张!死活不肯签那放妻书!”
“我这么过一辈子也就算了,是我命不好!可我还有一个女儿,难道也让她像我一般命苦吗?”说到女儿,五娘泪如雨下,声音却异常清晰,“我跟他拼了!鱼死网破也要离!闹到公堂上,闹得人尽皆知!我被人戳脊梁骨不要紧,就怕那畜生以后还来纠缠,更怕......更怕我女儿被人指指点点,将来......怨我这个娘......”五娘说到愁处更是泪如雨下。
“今日官司落定,我赢了......可这心里一时欣喜,一时心酸,又一时心悲。怕女儿担忧,才躲到这里哭......哭我之前的日子识人不清、枉费时光;哭这场噩梦总算到头;哭我以后的日子.....我一个没见识的妇人,又无头脑,又无积蓄,带着孩子,茫然不知去处。”
岸上静谧,只有五娘抽抽噎噎的声音。
贺兰暨垂眸,静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伸出手安抚地拍了拍五娘因哭泣而颤抖的背,柔声到:“我就曾和离过,放心吧,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和离之后的日子不知道多快活!”
另一边默默听着的裴知意心头猛地一跳,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啊?二婚还能勾搭上皇帝?这也太强大了吧!这位韦娘子......不,这位姑奶奶,路子也太野了吧!果然不出京都,自己见的世面还是太少啦!
五娘也惊得止住了哭,泪眼婆娑地看向贺兰暨,眼前这女子,美得不像凡尘中人,正值韶华,谁竟然也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