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也待我极好,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我,不好的事情代我偿了。”贺兰暨唇角微扬,带着一丝暖意和傲然,忍不住轻笑出了声,“我父亲嘛,更想当然得认为我在他庇护下就应该一世顺遂,连他逝后的路都给我铺平了。他那样的人精,又怎么会想到我会婚事不顺,会困于深院呢?再聪慧妙算的人,都无法算准十步之后发生的事儿。只顾走好当下的路罢了,他们走好自己的路,我走好自己的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她的话语虽轻,清晰而平静,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有分量。五娘听着,混乱悲戚的心绪竟奇异地平复了一些。是啊,当娘的自己都走不好路,女儿又该如何?
“和离之后又不需要看谁的眼色,还不需要到婆婆面前立规矩,伺候用饭。”虽然以上这些贺兰暨根本就没做,但也有所耳闻过一些深宅规矩,“如今南下做生意,又有金银,还结识了朋友。”她眼波流转,带着促狭的笑意瞥了一眼旁边僵立的裴知意,“喏,还有这么个俊俏的小白脸陪着我逛集市解闷儿,你说,快不快活?哈哈!”
裴知意立马垮脸,小白脸?说我呢?心脏抽痛,几乎呕出一口血!果然,自己就不应该看她郁郁寡欢,发烂好心带她玩!到头来还要被说小白脸?虽说最近确实是吃韦府、花韦府的,但那是自己在讨债,这是还的利息!什么小白脸,呸!他内心疯狂咆哮,面上却只能憋得俊脸一阵红一阵白。
贺兰暨浅笑着打趣到:“你瞧瞧你自己,你还会织布染布,我要是靠手艺吃饭,就是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拿针的小废物,只怕要饿死了,呜呜~”
五娘被她逗得破涕而笑,仔细一想,是啊!官府判还了嫁妆和些许赡养费,自己还会织布挣钱,天高地阔......这么想着,心头的阴霾竟真的散开了一些。
贺兰暨也不想说些‘不用自卑自叹’这种话,五娘长久困于后宅,在丈夫的长久打压下觉得自己好似一无是处,那份深入骨髓的自卑和无力感,绝非她几句劝慰就能消除,是需要五娘在之后的日子中慢慢感悟的。
“好了,”贺兰暨忽然一本正经地朝五娘摊开白皙的手掌,“开解费,一吊钱。”
五娘怔怔,“啊?开解什么......费?”
“啪!” 裴知意实在听不下去,一巴掌拍在贺兰暨的手心上,没好气地打断:“哈哈哈哈,她逗你呢!说笑,说笑!”瞪了贺兰暨一眼,你想钱想疯了?也好意思伸出这个手。
“嗳哟。”贺兰暨缩回手,佯装吃痛地揉了揉,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不过开开玩笑嘛,打我手干嘛。
她眼珠一转:“不过就这么放过那畜生,他又去祸害别的女子,不如...我找人把他阉割了吧。”语出石破天惊。
裴知意剧烈咳嗽起来:“咳咳!王法可不是这么说的!”王族犯法与庶民同罪啊喂!
“嗯......”贺兰暨状似认真地思考着,“或者在他脸上刻两个大字‘畜生’,再撒上廖老的药粉,保管洗不掉、褪不了色,上哪都带着这张‘招牌’。”
五娘听得目瞪口呆:“啊?他......不至于吧,这这万一......他之后告官怎么办啊......我不想再与他有瓜葛。”她脸上露出恐惧,只想离他远远的,再不相干!
裴知意在旁边看了,更是嘴角抽搐,这明摆着是韦小娘子信口胡诌,逗闷子呢,这五娘还真信了,还考虑后果了?他赶紧打断这越来越危险的‘谋划’,清了清嗓子,提议道,“你离了那人,是值得庆祝,不如......我们陪你到那人门口放串鞭炮去?去去晦气,添添喜庆!”
“放鞭炮?”五娘有些犹豫,“这……会不会扰了邻里清静?”
贺兰暨听他这主意,先是意外,细想下忍不住拍掌轻笑,“妙啊!这倒是个好主意,现在才戌时,这等喜事,就应该大大方方,热热闹闹的,走!”她兴致勃勃,拉起还有些懵的五娘,裴知意跟上。
非年非节,烟花和炮仗都不容易找,贺兰暨派人去问楠瑛姿,楠家店铺库房中还存着元宵时节剩下的长串鞭炮,楠瑛姿让小厮传话让贺兰暨自取。
于是贺兰暨、裴知意、五娘,一人怀里抱着一大盘沉甸甸的鞭炮,手里捏着一支点燃的线香。裴知意还从库里扯了一块红色长布,提笔写下几个字。
三人鬼鬼祟祟蹲在五娘原住址的院外墙角下。
“都准备好了吗?”裴知意问。
“嗯!!”贺兰暨眼睛亮亮,兴奋极了。
“额......我......”五娘还有些犹豫,抱着鞭炮,手有点发抖。
“好!”裴知意低喝,“我数三下,一起点上。一、二、三!”
嗤啦!三支香同时点燃了引线。裴知意动作最快,将自己那盘鞭炮奋力甩进院中!紧接着,他脚尖在墙面一点,借力腾挪,顺势将五娘那盘踢入院落!
贺兰暨手里的长串这头点燃,另一头则抛挂在大门门楣上!
三军齐发,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骤然炸响!星星火点,迸发出浓烟,声振屋瓦,院中一阵闹腾,鸡飞桌椅掀。一个只穿着中衣、满身横肉的男子惊恐地从屋内冲出,脸都吓白了,以为是地龙翻身!他刚拉开大门想逃,贺兰暨挂在大门上的那串鞭炮刚好燃到门口!火星子和碎屑劈头盖脸崩了那男子一身,吓得他“嗷”一嗓子,直接跌坐在地,魂飞魄散!
街坊四邻早已被这突兀的巨响惊动,纷纷披衣出门查看,就见满地狼藉的鞭炮红纸屑,外墙上挂着一醒目红幅,斗大的字清晰可见——‘庆五娘脱离苦海’。
而始作俑者三人,早在鞭炮炸响的瞬间,就借着混乱和硝烟的掩护,溜之大吉了。贺兰暨和裴知意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腿软的五娘跑远。
五娘待人无论是亲友还是邻里,向来都是温和有礼,处处忍让,委屈求全,从未做过如此离经叛道的事儿,甚至想都不敢想自己会做出这样‘没品德’的事情。
被两人架着跑时,她还觉得太过张扬喧闹,心中惴惴不安。可跑出一段距离,远离了那喧嚣,听着身后隐隐传来的叫骂和邻里议论,一股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的快意猛地从肺腑间炸开!仿佛多年积压的浊气怨气,都随着那震天的鞭炮声被炸得烟消云散!她再也忍不住,扶着膝盖,放声大笑起来!
裴知意也笑得畅快,拍着胸口顺气,还不忘出主意:“依我看,你不如从明儿个起养两条龇嘴獠牙大黑狗,既能看家护院,又能辟邪挡灾!”
贺兰暨缓过气来,接口道:“听说楠记的成衣铺和布桩,在招手艺好的师傅,你也可以去试试。”
五娘笑出了眼泪,又听了两位建议,内心觉得一股暖意回荡,她止住笑,对着两人,深深地、郑重地福身行了一个大礼,千言万语都融在这无声的感激之中。
贺兰暨摆手,示意她快回家去吧,家里还有人等你呢。
她和裴知意转身,朝着韦府的方向走去。裴知意走在前面,哼着不成曲的小调,脚步轻快,浑身都散发着“小爷我今天干了件大好事,我可真是个好人”的洋洋自得。
贺兰暨跟在他身后几步远,暗笑到,这人,这一天可真是忙的!不主动问缘由,不贸然劝解,深夜一个大男人蹲在陌生哭泣女子旁边,怎么想怎么诡异。他却是怕那女子自尽,就能率性而为,耐心守候。扯出“放鞭炮”这等看似荒诞不经的点子,竟真能驱散阴霾,换来一场开怀大笑。这人的心肠到底装着些什么,今天一天下来,外能察言观色、八面玲珑、安分随时,内不失却信仰、能够把握原则道义,当真有趣。
谁也看不出来,此时裴知意看着气定神闲,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什么圣上的秘密情人?!他真想抽自己一嘴巴!对了,那个平安州的古刹叫什么......‘静安寺’?还有!刚才在周家小院用饭时,她挽袖露出的手腕上,那根代表热孝的素白手绳!自己几次碰见她,多是青、白等淡色衣料为主,首饰也已银饰、珍珠、白玉为主,不见金饰、珊瑚、玛瑙这类喜庆富贵的物件!
还有那双眼睛,简直和逝去的太后一模一样!两年前他陪着母亲进宫陪太后聊天的时候曾见过一眼,印象不深,怪道没想起来!什么韦?是卫吧!卫国公外孙女!这么多线索,自己还真是睁眼瞎。
这人身份简直昭然若揭,人家压根儿也没想在他面前刻意隐瞒!可她不是应该在京都中么?前阵子京都都是她沸沸扬扬的传言......她到这儿作甚呀?难不成也是来公干的?哪家的公主会跑来行骗,还在街头卖笑卖花的?!大盛亡了?
裴知意只觉得一阵眩晕。本以为远在云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突然就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身边,还跟自己一起蹲在路边啃米糕,一起猫在墙角放鞭炮......这感觉,简直比看着庙里的金身神佛下凡跟自己蹲在路边啃烤地瓜还要惊悚一万倍!皇家的端庄自持呢?长公主的威仪体统呢?全喂了狗吗?!
他偷偷回头,飞快地瞥了一眼身后月光下那抹迤逦的孔雀白身影。对方似乎察觉,抬眸看来。
裴知意心头猛地一跳,赶紧扭回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哼他走调的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