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便到中秋,秋高气爽,夜空如洗,圆月高悬。裴知意独自搬一小几,提一小壶酒,仰躺在韦府别院的屋檐上观月。这是他头一回离家度中秋,心头难免萦绕一丝说不清的滋味,也不知道他们今日怎么过的节,怪不得诗人总是念着——离家月圆日,正是思念时。
已近亥时,主街仍是热闹,酒肆卖的酒在中午就已经销售一空,老板早就收下酒幌子,回家过节去了。酒楼张灯结彩,结络挂绸,丝竹管乐不绝于耳,亲友宴会酌酒高歌。孩童提灯嬉闹,大人们也登高赏月,正是万家欢庆之时。水面浮满莲花灯,远远望去,恍若银河流经人间,带着人间美好的祈愿,再飘回天河。
裴知意枕着双臂,心情舒畅叹出一口气,享受着这清风朗月、丹桂香飘之景。
忽然,不远处阁楼处一片喧哗,侍女们步履匆匆,神色紧张,隐约还有瓷器碎裂的脆响传来。裴知意蹙眉望去,那不是贺兰暨在的阁楼吗?自从前几日归府后,好像就没见她外出了。
只见一名侍女端着漆木盘,上置一琉璃药盏,小心翼翼地步至阁楼下,与其他侍女一同屏息静候。曲坚也在庭院石凳上坐着,面色凝重,不时忧心忡忡地抬头张望,默默摇头叹气。
阁楼内,廖老絮絮叨叨的声音隐约传出:“那日说的话虽是有脱身之意,但也不是瞎胡说的,那返魂丸本就是以毒提气,以火护精,用的都是蛇床子、曼陀罗......”
“不想听不想听,滚出去!”一个尖锐烦躁的女声打断了他,紧接着,一个原先挂在床檐左侧的蝴蝶绣香包并透雕蝠寿纹碧玉挂件狠狠扯下,透过纱帐扔了出去,在地板上翻滚两圈才停下。
轻鸿焦急地将廖老拉出内室,对殿下的情况她最了解:“主子自从三年前,每逢中秋前后,便咳嗽气喘,口中苦涩,心中烦闷短气,寝食难安,总要拖到寒露才见好,且一年重似一年!曲坚也从外面请了一些大夫,开了温养的药也不见好。今年听到太后......更是直接呕出一口血来。你那日宫道上一说,我心下一惊,觉得十分应景。”只听老人说过年轻呕血,是早夭的前兆,这可怎么办啊!
廖老也是最近才了解到汀州的事情,那日一句‘海难’,只当是她口误或是自己喝高错听,不免叹息:“返魂丸本就是虎狼猛药,要等前一颗毒素完全排出后,再能吃第二颗。
幸好那魔星底子尚算厚实,只是热毒久积,虚火久蒸、干血内结,似有‘干血痨’的先症,却又与干血痨有些不同。五劳虚极羸瘦,平日里看着无碍,秋分后寒风渐起,她的身子却还在夏日的余热中,就如同烧热的炉子,冷热交战,身子怎么受的住呢?”
他捋须摇头,“哎,别看她老是张牙舞爪的,其实内里敏感多思,触景伤怀,,所谓‘情深不寿’,这‘情’便是多情、多思、多虑......而这伤呢,便是五劳俱损,食伤、忧伤、饮伤......”
轻鸿听他说的严重,自己向来和殿下同吃同睡,虽是仆,平日里好的也跟姐妹一般,此刻哪有心情听他抖药袋子,不禁急地流下泪来,“那可如何是好?”
廖老最受不住女子的泪水,连忙安慰到:“莫急莫急!所幸只是先兆!自南下我便开始配药,如今冷不行,热不行,我根据千金方中的‘小青龙汤’加以改良,以温阳散寒为主,辅以药包热熨,外化风寒、内调燥热,只要她肯静心调养,往后三年中秋依此法服药,必能根除。”
轻鸿闻言,立刻扯住他袖子:“那还等什么!快去啊!”
廖老无奈地朝紧闭的内室门努了努嘴,轻鸿一下被戳破气势,现在殿下如同一点就炸的爆竹,见不着人——心里空落落的烦,见着人了——又嫌弃在眼前叽叽喳喳晃悠心里更烦。第一年还肯吃些药,又不见好,第二年索性连药也不肯吃了,食无味,寝难安,脾气越发乖戾,这不刚刚就被赶出来了。
轻鸿叹气又着急,还是打算进去劝一劝贺兰暨。
楼下众人因一碗药冷了热,热了冷,失了药性,反复煎熬,来来回回,当归在马厩似有同感般,忍不住焦躁地踏蹄,真是人仰马翻。
裴知意耳力极好,虽是说得轻,也断断续续听了个三四句,耸了耸肩,仰头灌了口酒,暗笑‘魔星’二字果然贴切。这么多人哄着她吃药,他去凑什么热闹。
话说,干血痨有先天之因,后天之因,有外感之因,境遇之因,医药之因,她年纪轻轻怎么会得上这个病?
又过了一会儿,还是闹不停,裴知意被扰得心烦,终究还是起身,抿了抿唇,暗念到,我这可不是关心她啊,我就是觉得那妖孽影响我欣赏月景了!拎着酒壶,身形一闪,飞身掠至阁楼门前,正想进去。
轻鸿一把拦住,警惕道:“你干什么?”我就觉得你这小子不像好人。
“主人家病着,我这做客人的,于情于理都该探望一二。”裴知意不慌不忙,掏出那张契约,特意将第四条‘合理要求,一切满足’亮给她看。
轻鸿恨得牙痒,这厮仗着契约在府里横着走,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冷哼一声以示不满,转头轻叩房门,柔声禀道:“主子,裴郎君前来看望。”侧耳细听,屋内并无呵斥,这才推开门,引裴知意进去,不忘狠狠瞪他一眼——‘不该看的别乱看,小心你的眼睛!’
裴知意见了差点笑出声,这轻鸿小娘子学的百戏不是绳技,是变脸吧。
他刚踏进门,一股异香迎面袭来。只见一紫檀雕花香几上,立着一碧玉雕刻成的立凤守灵芝架、灵芝上悬着一只碧玉镂空小花篮,篮里飘出袅袅余烟。梅香馥郁高洁,又带着初雪的冷意,意境之高雅缥缈,这气味怎么像古籍上‘雪中春信’?!
此香最是繁琐,还要挑天时地利,制香早已残缺不全,她竟复刻出来了,果然如古籍所说的,虽是人间烟火,却是冷香盈室,如神仙洞府,闻之令人心神一清,俗念顿消。
裴知意被这迎面的女子闺阁香气给怔住了,宛如石化,顿觉不妥,下意识就想退出去。恰在此时,东面珠帘内传出了几声轻轻咳嗽声,又似无法止住一般,断断续续不停。
轻鸿已疾步冲入帘内,为那人轻拍后背,低声劝慰着什么。
裴知意叹气,认命般走入,手指触到冰凉的珠串,动作一顿,不自然地轻咳一声示意,这才缓缓掀起。
帘内景象更是华贵,萝兰紫缠枝合欢花地毯铺陈脚下,珍珠挂串琉璃落地宫灯散发柔和光晕。鎏金紫檀木雕云龙纹多宝阁上,珍玩琳琅满目。窗户旁边是女子的梳妆台,上面摆满了精致小巧的贝盒、玉匣、漆盒等瓶瓶罐罐。
最显眼的当属中央那架紫檀木嵌玉雕花架子床,床楣糊着花草绢画,丁香色祥云暗纹纱帐被双凤金钩挽起,床檐本应左右对称的香包玉饰挂件,只剩床尾孤零零一个,另一个已被无情丢在了墙角。
贺兰暨瞥见一旁呆呆的裴知意,气血上涌,便抄起旁边的枕头丢去,这人不进不出不说话,就杵在立柱旁,干什么来了!
一个绛紫色鸾鸟纹软枕毫无预兆地迎面飞来!裴知意下意识伸手,稳稳接住这“暗器”,这才恍过神来,摸了摸鼻子有些羞赧,好歹也是自己除了母亲的房间外,第一次进女子闺房,浑身不太自在。
走进一看,美人歪躺在淡粉色锦褥间,未束发,长长的一把青丝,如山间的瀑布拢过软枕、软软地蜿蜒铺散没入床头。身着绛色蔓草团牡丹纹睡衣。口唇似有些发黑,眼下发青,五心烦热,胸膛起伏、喘着粗气,眼角泪光点点,眼神充满了燥意和不耐,一只手紧紧捂着起伏的胸口,辗转反侧。藕荷色的锦被被踢到一边,蜷作一团。
裴知意仔细看了看她的气色,心下暗叹,好一幅病美人卧床图,就是美人凶煞了些,看来是真病了。
他将软枕随意丢回床里侧,自己则毫不讲究地在脚踏上坐下,浅笑道:“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嗯,果然是病的不轻。”
贺兰暨白了他一眼,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把嘴缝了!
“你这样怎么能行呢?快点喝药吧,轻鸿都把莲子糖都准备好了。”裴知意帮忙劝到。
贺兰暨看着眼前这人,来人姿容清绝,肤若冰雪,眉眼如画,倒还真让胸中翻腾的燥意平复了一两分,至少不会想把人踢出去。
轻鸿察言观色,见主子竟未立刻驱逐裴知意,心中暗道:果然是看脸的殿下!要吃多少次看脸的亏才知事儿啊?她让侍女把药端进来,直接塞给了裴知意,示意其他人退下。
裴知意无奈,端起药碗,舀了一勺,递到贺兰暨唇边,温言道:“喝药吧。”
贺兰暨直接转头,朱唇紧闭,默声拒绝。
“呐,契约上写了合理需求,一切满足。我请您喝药,这要求很合理吧?来,张嘴。”
贺兰暨未动。
裴知意想了想,提议道:“嗯,这样吧,我喝一口酒,你喝一口药,怎么样?”观察着贺兰暨的脸色——很好,毫无反应,显然不满意。
“嗯......那我们行酒令划拳吧,谁输了谁喝。”对方依旧沉默,只是那双因生病而更显幽深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让他浑身不自在。
啧,这人什么毛病,老盯着人看又不说话。
目光触及她额角细密的汗珠和眼睫上未干的泪痕,裴知意犹豫片刻,从袖中抽出一方洁净的白帕,动作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僵硬和谨慎,轻轻为她拭去。指腹触到的肌肤温度确实灼人。算了,他跟个病人较什么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