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知意转身去准备,刚好今日在外头闲逛,看到了些秋季的时令瓜果,便遣小厮去速速采买。
结果左等右等,一个时辰过去,厨房还没消停。
轻鸿也疑惑,不是说君子远庖厨么,何况他还是个世家公子哥儿?,平日里光吃菜还嫌弃味儿不好呢,哪像是手沾过阳春水?见厨房水汽弥漫,热闹非凡,裴知意在厨房咋咋呼呼,虚张声势,更加坚信‘这人绝对不会做饭’的结论,还是自己去隔壁小厨房熬些燕窝粥,以备不时之需。
再过了一个时辰,裴知意终于提着两个食盒回来了。揭开第一盒,竟是清水煮开的芡实,颗颗饱满圆润如珍珠,淋上一层晶莹剔透的桂花蜜。
“鸡头米!”贺兰暨眼睛一亮。
种在北方的叫北芡,果实较小,口感偏粳;南边的叫芡实,唯出吴江者,青壳大如珠,味甘美细腻软糯,才配叫‘鸡头米’。
“今日我看到有从吴郡来的商队,卖的货物里就有成株的鸡头苞,我想你或许会想尝一尝。”
说着打开了第二道——喇虎酱拌藕片,“现在正是吃水八仙的时令,这藕片清甜爽脆,我还特意加了一点辛辣的椒料,能去土腥之味,清淡虽好,但是你现在味苦,本就食之无味,轻鸿她们考虑你的身体,一味避忌性热之物,可若是饭都用不下了,这怎么好的起来呢。”裴知意边说着,边用银箸夹了一筷子到贺兰暨面前的碟子中。
贺兰暨尝了一口,那恰到好处的辛辣果然瞬间冲散了满口苦涩,莲藕的清香紧随其后,竟真勾起了几分食欲。她没作声,用小银匙盛了些鸡头米,一颗颗慢慢吃着。
“就这些?”贺兰暨轻笑到,这两道菜说白了就是煮一煮、拌一拌,虽有巧思,可没什么技术含量,也不至于要两个时辰吧。
恰在此时,轻鸿端着熬好的燕窝粥进来,见到那莹润的鸡头米也略感意外,卫后是吴郡人,每年秋季宫中都要特贡此。。这人是误打误撞还是有意为之?
贺兰暨示意轻鸿也坐下,把鸡头米往轻鸿面前推了推,示意一起吃。
裴知意神秘眨眨眼,“还在锅上蒸呢,你吃完这一盅的燕窝粥,它也就好了。”
贺兰暨点点头,接过了莲花纹金勺,吃一口停一会,吃一口停一会,虽依旧吃得慢,倒也吃下了半碗。
看贺兰暨不再动之后,裴知意立刻将温好的药和一份糕点一齐端了上来。
那糕点色如白雪,软如白云,每片交叉点上点着一抹嫣红胭脂,宛如少女含羞的红晕,又似早春初绽的桃花。
“呀,是雪花桃片糕。”贺兰暨惊喜出声,伸手就去取银叉,被一双筷子挡住。
贺兰暨不满地蹙起秀眉,瞪向筷子主人。裴知意则好整以暇地瞥了眼旁边那碗浓黑的药汁,意思不言而喻:药先喝了。
“这是你做的还是外头买的?”
“当然是我做的了,‘裴坊’糕点,天底下可就仅此一份啊。”裴知意扬起下巴,语气颇为自得。
贺兰暨下巴抬得更高,十分矜贵,轻哼一声:“怎么?你做的我就要吃吗?”
裴知意见她这幅样子,又好气又好笑,爱吃不吃!饿的又不是我!最终还是冷不下心,故意放软了语调,带着点可怜巴巴的意味:“至真至纯、心胸宽广的公主殿下,看在我可怜巴巴辛苦了两个时辰的份上,您就先把药喝了,再赏脸尝一口吧,昂?”
贺兰暨憋住笑,嗯——既然你求我了,那我就勉为其难的答应吧,端起药碗,屏息灌下,酸苦得脸都皱一块了。
裴知意赶忙撕下一片桃片糕,递到她的嘴边,贺兰暨张口含下,桃片糕如雪花融化一般,酥软香甜。
贺兰暨微微睁大了眼睛,眸中瞬间涌上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这味道......怎么和阿娘做的这么相像?雪花桃片糕本就是吴郡名点,阿娘难得闲暇时,便会亲手做上一些,与父皇和她一同在御花园的树下品茗、下棋、享用。父皇曾亲口赞过,御厨所做皆不及皇后半分,甚至为此下令宫中不得再制此糕。
民间认为这个糕点是代表了帝后伉俪情深,反倒将此糕做得风生水起。她也曾在外买来尝过,总觉得差了些意思,再无兴致。
可此刻口中这滋味......竟与记忆中母后所做,有着难以言喻的神似!
她亮晶晶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裴知意,指向那碟糕点:“明日,我还要吃这个。”
裴知意一直留意着她的神色,见她喜欢,也不免松下一口气,听她这带着命令口吻的“要求”,便学着她方才的腔调,狡黠一笑:“那得看殿下肯不肯乖乖喝药了。”
幸好两年前母亲去拜见太后的时候,听闻太后喜欢雪花桃片糕,便苦心钻研吴郡糕点方子,试了好几次,亲手制了一份献上,希望能宽慰太后的郁结。
太后感念其心意,不仅畅聊许久,更将自己与母亲制糕的不同窍门倾囊相授。母亲回来一试,果然更加酥软轻盈,自己在旁边也听了一耳朵,虽是知道步骤,却也没亲手试过,方才端上之前,心里也十分忐忑,幸好一举成功,能治住这个魔星。
之后两三日,贺兰暨竟真按时喝了药,也肯好好用膳,甚至乖乖配合廖老敷药包、扎针。身体便缓过了这一口气,整个人如同熬过严冬迎来暖春的幼芽,一扫连日来的孱弱焦躁,变得生龙活虎,神采奕奕。
待楠英姿和楠瑜乐前来看望的时候,就看到贺兰暨身着青碧色镜花绫裙,脚踏云龙纹小皮靴,正骑着她的爱驹当归,在后院里兴致勃勃地玩着投壶。
三个颈长腹宽的陶壶,分别放在芭蕉树下、游廊石凳上、以及左厢房那高高的屋檐边缘。
贺兰暨骑着当归绕着庭院小跑,嫌地方不够宽阔,玩的不够过瘾,便命人移了几个花盆作为障碍。当归几日未见主人,此刻也兴奋地打着响鼻,神气活现,颈间与贺兰暨衣裙同色的青碧璎珞随之轻晃。
到花盆前,也无需助跑,前腿优雅一扬,后腿发力一蹬,人马轻盈跃起!就在腾至最高点的刹那,贺兰暨飞快掷出一只箭羽,‘当啷’精准落入屋檐上的那只壶中。人马落地,拦路花盆片叶未动。
她又策马绕行一圈,芭蕉树下、游廊石凳上的壶亦应声中箭。
轻鸿坐在另一侧游廊花阴下的石凳上,拍手脆声喝彩:“小姐真厉害!”
贺兰暨回了一个得意眼神。
楠瑜乐看得人都呆了,他印象中的投壶,不是地上化条线,然后淑女们在线外,姿态优美地轻轻抛出箭羽么?虽说韦小娘子的骑马身姿也确实飒爽非凡,但......是不是也太生龙活虎了?
楠英姿也看愣了,不是病了么?这气色,怎么看着都比自己还健康!低头瞅瞅自己怀里抱着的锦盒,里头的千年人参是不是有点多余了?!
“你们来了!”贺兰暨勒住当归,利落地翻身下马。她早得了拜帖,知道二人今日来访。
“前几日就听你病了,只是闭门不见人,想来看你都不成,现在可算大安了?亏我还巴巴地送了人参来,看来是倒是多余了。”楠瑛姿笑说,语气里是真切的欢喜和调侃。
楠瑜乐则是绕着当归看了一圈,惊叹到:“不得了!你这个马好!几岁了?可能配种?”要是能有一匹这宝马血脉,也是够神气的了,他得天天骑马溜街去,那是何等风光!
贺兰暨只浅笑摸了摸当归脖子,并不应声。轻鸿在一旁促狭接话:“这事儿...你问问我们家当归?”
话音未落,当归仿佛听懂了,倏地转身,正好运动完,腹生浊气,对着楠瑜乐,“噗”一声响亮地放了出来,用行动表示自己的拒绝。
楠瑜乐人生头次被屁嘣了,脸顿时黑如锅底,疯狂用折扇给自己扇风。
“噗嗤!”轻鸿用手掩着,笑得乐不可支。
“哈哈哈!哎呦!”楠瑛姿更是笑得直不起腰,捂着肚子叫唤。
贺兰暨也笑得人都软了,靠在当归的身上,直夸着:“好当归!哈哈哈。”
楠瑜乐有些发窘,正想找那‘屁马’算账,当归早机灵躲开了。
“走,我们去后院打叶子牌。”笑闹过后,贺兰暨一把拉住楠瑛姿的手腕,就往后院湖边的石亭走去。楠瑜乐自然也赶紧跟上。
这还是楠家兄妹头一回来韦宅,房屋并不算多,宅子屋舍不算多,但胜在布局舒朗,加上后院一泓碧波,显得开阔雅致。侍女们温和有礼,不问不说话,各司其职;侍卫凛若冰霜,态度严肃,不易接近。人口虽少,却看着比楠府都有规矩。廊下摆设、窗纱糊饰,无一不应时应景,华而不俗,小中见巧,精而不奢。
游廊未设顶盖,任由紫藤悬垂,花繁香浓,随风轻曳。小径通后园,点点胭脂色的海棠花枝作为引路人,一树树繁荣绚丽,绰约多姿。后湖微波荡漾,坐于石椅上弹琴品茗,心旷神怡,极其雅乐。
只是......韦小娘子拉着人一落座,便摇着筛子,玩性极高,叫喊开局,有些让人跌破眼眶。
“鸿儿你来凑一角。”贺兰暨招呼轻鸿。
轻鸿扬了扬手中快完工的绣品,温婉笑道:“天儿渐凉了,我给小姐绣些手炉套子的花样,看着好看还不烫手。顺道也给当归打一些璎珞络子,它可喜欢跟小姐配着同色的玩意儿出门显摆了。我就在边上坐着,给你们添茶倒水,看看牌就好。”
“那派人去问问曲坚。”
过了一会侍女来回话:“曲大哥说叶子戏比比武杀敌还累,他死都不来了。”
贺兰暨想着廖老在捣鼓他的药丸,况且他来了,她们还怎么玩!没劲儿!正琢磨还能拉谁凑数......
“有好玩的,怎么不叫我?”
清朗带笑的声音先至,人影才从假山后转出。来人身着粉白色祥云织银线绸袍,头戴小冠,腰束碧玉带,悬着羊脂白玉佩、蝴蝶缀珊瑚香囊,还别了柄镶金嵌宝石的短匕,足蹬明玉六合靴,笑意盈盈,轩然霞举。
楠瑛姿抬眼望去,只见来人面若桃瓣,目含春水,唇若涂丹,姿容俊雅,步履潇洒。身后那被誉为‘花中神仙’的海棠,都不及来人的人间颜色。一时有些看得呆了,脸上飞起红霞,下意识地抬手理了理鬓发衣襟。楠瑜乐也暗自惊叹,这梅建城何时又冒出如此的人物?自己竟毫不知情,“这位是?”
贺兰暨看了眼楠瑛姿那少女含春的娇羞神情,再看了眼裴知意矜贵招摇的世家公子哥派头,一边摆弄着叶子牌,一边漫不经心说:“哦,我未婚夫。”
“啊?”
“啊?!”
“谁!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