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瑜乐一颗玲珑心,如同被重锤敲击,瞬间粉碎,一时心如刀绞,意如油煎。带着敌意的目光再次打量裴知意,这下怎么看都觉得对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瞧那面泛桃花相,外头还不知道多少粉头相好的呢!年纪轻轻还未成婚就堂而皇之住进韦府?可见就是个又无家底又无本事的浮浪之辈,仗着张好皮相,专骗韦娘子这等家私丰厚、心思单纯的女子!
楠瑛姿脸上的惊艳瞬间褪尽,绯红转为隐隐发青,那还来不及萌芽的绮思,如同遭了雷劫,化为飞灰。心中更多了几分羞愧,觉得自己方才的失态实在不该。再细看二人,倒真是花月之貌,仙露明珠般的人品,站在一起确也般配。
裴知意心情瞬间恶劣,脸顿时垮了下来,气急败坏,气血上涌,白皙的面皮涨得通红,双目喷火,瞪着贺兰暨,厉声呵斥:“谁是你未婚夫啊!不要瞎胡说!污我清白!”真是悔的肠子都青了!还不如让她病歪歪地躺着,自己也是贱皮子,巴巴的凑上去作甚!
贺兰暨歪了歪头,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看着裴知意像只被踩了尾巴炸毛跳脚的猫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楠家兄妹这才恍然,原是韦小娘子在戏谑玩笑。楠瑜乐虽松了口气,但对裴知意那副招蜂引蝶的做派依旧看不顺眼,楠瑛姿也再生不起绮丽的男女之意。
贺兰暨上前,不由分说将一脸不情愿的裴知意按在石凳上,“来,正式介绍一下,京都街溜子——裴知意。”生气也不能三缺一啊。
“皇都混不吝——贺...呵呵呵呵,卫暨,”裴知意下意识随口反击,差点露馅,“重申一遍,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我可是家室清清白白、为人坦坦荡荡的正经好男儿。“我是受她哥哥所托。”他给自己想了一个‘正当’说法。
贺兰暨歪了歪头,看向他:假传圣旨?
裴知意不接招,侧过身对着楠家兄妹行了一礼。
楠家兄妹以为他是曲坚之流,受她哥哥所托,来看着韦姐姐的,忙起身回礼,算是认识了。
裴知意和楠瑜乐都是有些不务正业的主儿,这叶子戏自然熟悉,楠瑛姿虽未曾玩过,为人聪慧,又擅算术,听了一遍规则基本了然于胸。
贺兰暨摇开筛子,“十三点,我做庄,要是我满了,你们就要给双倍番。”
三人飞快交换了个眼神,特别是裴知意,目露凶意,打定主意要让这个人今天好好出出丑,让她老是口无遮拦,他就不信三家斗不过她一家!
贺兰暨内火未尽消,等待的时候不免心生浮躁,楠瑜乐有心放水,思忖良久才打出一张‘花白’。贺兰暨早就心生不耐:“半天就憋出花白,你再不出我们就要睡着了!”
她又撇见左手边的裴知意老往她这方向看:“啧,你老盯着我干什么!啊,我知道了,憋着坏呢!还是想偷看我的牌?”说着,立刻将面前的牌捂得更严实了些。
裴知意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二鱼。”
贺兰暨猛地合掌,“哎,诸位别动!请叫我别号——‘姜太公’,满贯!全鱼!庄家通杀!你们两是一百二十番,你,阿意,二百四十番!”
楠家兄妹对视,暗自咂舌,这韦小娘子今日怎么换了一个人似得,比平常活泼许多,这一身的牛劲儿!再看看那被遗忘在石桌边的千年人参锦盒......嘶,应该带天山雪莲的!
裴知意也是一愣,阿意?这是在叫他?家里头只叫他‘二郎’,从来没有人这么称呼,‘阿意’....听着怪腻乎恶心人的,他自己默默在心里叫了一声,顿时浑身一激灵,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贺兰暨可不管他发愣,提醒道:“啧,愣着干什么,给钱呐!告诉你,别想用我韦府的钱结账啊!没钱就打上欠条,我寄给你爹也是一样的。”她眼波流转,上下打量着裴知意,不然......以身抵债,挂牌接客?听说青杏楼里在招人。
裴知意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拢紧了衣襟,扔出了一个绣了常青树祥云团纹的绯红钱袋。
贺兰暨一看便知是裴府府徽,轻笑一声,“继续!”
又玩了几盘,贺兰暨再摇骰:“十点,瑛子你做庄!给你鼓气,争取一盘赢回来。”
轻鸿适时让侍女端上四盏特制的仙露沁茗,用莲花白、菊花白、樱花白、玫瑰露、薄荷叶等和寺中雪水一起封坛腌制,再起出来精心调制而成。
楠瑜乐品了一口,只觉得清香馥雅,腹生热气却能清心清郁,不由赞道:“你这府里,怎么样样都这么好。”他目光忍不住又飘向贺兰暨,心中暗补一句:眼前的人儿自然是最最精巧雅致的。旋即又被自己这心思臊得耳根发热,不敢再看。
贺兰暨顺嘴夸到“最好的当然是轻鸿!”
轻鸿禁不住如此直白的夸赞,含笑低头。
“对了,”贺兰暨转向楠瑛姿,“你那新茶研弄得如何了?”
“嗳,说起这事儿啊,”楠瑛姿一边琢磨着出牌,一边回道,“忙活好几天了!先是伙计带人去找这‘解渴叶’,倒是寻到了陶小郎君幼时的村落。这叶子一年发春秋两次芽儿,偏只长在上午阳下午阴、夜间云雾缭绕这种阴阳相济的山崖峭壁上,苛刻得很!采摘时只取最中心的一叶一芽,叶小如指甲盖,晶莹剔透。若是全做成茶饼,一年也难出五十块。”
“‘花红’!”楠瑛姿打出一张牌,又故作可怜相,“我这几天守在茶房,头发也烤干了,脸也被熏黄了,才勉强改进了些工艺。今儿特意带了些来,给你们尝尝。”
侍女抬上来全套煮茶器具,楠瑛姿拿出两个茶罐,等火炉上茶壶中的水呈连珠后,她先用竹箝从白釉茶罐中夹取银绿色的散茶,投入茶盏,注水冲泡。只见茶叶在水中如银龙腾跃,舒展沉浮,银光闪烁。茶汤分入五只白瓷小杯,奉与众人。
贺兰暨品了一口,汤色较上次所见更显浑厚青碧,滋味中添了些许果香与桂香,中和了原生草木的沉滞感。
楠瑛姿又从另一方形茶罐中取出一块银青色的茶饼,置于茶碾中。碾茶声清越。碾好的茶末倒入茶罗子中细罗,再将筛好的细粉放入茶盏,冲入沸水,用筅搅拌。茶汤渐渐泛起细腻的茶白色汤花,更奇妙的是,在日光映照下,似有水波荡漾,波光粼粼,众人细品,只觉茶味醇厚,清香悠长。
二者都能称得上‘精品’,但还不能是‘极品’,众人心中皆有此感。
楠瑛姿放下茶盏,细细道来:“这芽儿,一般步骤需要炭火烘焙成团、贮青、蒸青、揉捻、干燥、发酵,每一环都需极精细的功夫。单说这蒸青火候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蒸生了,茶色青而味过浓涩;蒸熟了,茶色赤红且不易凝聚。
再说压模,压榨不足,茶味苦涩;压榨过度,茶的精气散尽,味就寡淡。为了中和这‘解渴叶’本身那点草木苦气,保留它的甘甜清凉,我在干燥烘焙时加入了桂花和茯苓,发酵后再手工挑出。可惜总感觉还是差了点什么。”
楠瑜乐又品了一口,想了想说道:“我听闻讲究的雅士煮茶,首推无根雨水或古刹雪水,次之的就是山间的泉水,再着就是已沾土腥的井水。梅建少雪,高岭峰顶冬日倒是会结霜,不如先收集一坛子雨水先用着,冬天再收峪岭梅花上的霜水。”
轻鸿也温声提议:“我前些天见街上有一种装在竹筒里的饭,蒸出来的米饭自带竹叶清香,何不试试用青竹蒸水?或者在蒸青这道工序,直接把茶叶装在青竹筒里蒸,取其清气?先前你送来的兔肉是用荔枝木烤的,听说北边契丹人烤牛羊肉爱用核桃木去膻。可见这用的木料也有讲究。”
贺兰暨撑着下巴:“我也想到了,既是’银龙’,不如用龙脑代替茯苓,‘木樨香’、‘梅花香’这些名香里都加龙脑增其清幽微凉之意,正好能压住烘焙后的烟火燥气。入茶食用,也能开窍通神。”
裴知意见一人一个主意,又特意瞧了一眼贺兰暨,这人倒是一点都不自持身份,真是‘姐妹情深’还是...‘无利不早起’?不过看她们相处,倒真不见外。
他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情绪,想了想也开口道:“你们一个雪水,一个冰片,再加上这茶叶本就是微凉之物,三重下来,未免过于清冷,不如用荔枝壳或者桂圆壳来烘焙干燥?它们自带温煦热意,正好能调和茶叶的清苦之性,饮下后也不会让人体受寒凉之累。”
贺兰暨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转头对轻鸿道:“去请廖老来尝尝,他要是不肯来,就说......有支千年老参等着他。”
轻鸿含笑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听见廖老那洪亮的嗓门由远及近:“哪呢?千年人参在哪儿?!”接着便见他踢踏着布鞋,快步走来。
贺兰暨晃了晃旁边的锦盒,“哎~这老参可不能白拿。”
廖老先品了一口茶,又拈起一片生叶咀嚼,不禁感叹这天地万物生了多少钟灵毓秀之物,真是妙极。
听完众人七嘴八舌的建议,他捋着胡子笑道:“我可不会制什么茶做什么饭,雪水雨水井水竹水,小老儿吃着感觉差不多。你们都是精细讲究人,比小老儿懂得多。不过嘛,在药理上,倒可说道一二。
裴小郎君说的有理,三重寒凉叠加,确易伤身。若是直接荔枝壳、桂圆壳加入火中再烤茶,食火加上烟火,未免破坏它本真之味。不如将它们制成‘香’,用气息去熏茶叶,让热意如春风化雨般浸润,既能激发茶叶本身的果香回甘,又不至夺其本味。
这龙脑的点子也是极妙!与解渴叶护嗓清痰的功效相辅,冰片若是食用,味道极霸道,要万分小心控制用量,天山雪莲也有清凉之效,且更加温和,不过过于珍稀,用来做茶叶的话,太浪费了,未免失了主次。”
楠瑛姿十分动容,眼前这些人,身份性情各异,都在为自己出着主意,这份情谊,弥足珍贵。她已迫不及待想回去一一尝试。
楠瑜乐皱眉道:“这‘解渴叶’名字不好,不够雅,那些名流雅士,不知真雅假雅,喜欢做些表面功夫,把名头、架势做足了,枯草也能被他们捧成仙草。”
贺兰暨深以为然,噗嗤一笑:“说得在理!那你给想个雅名儿?”
这倒是把楠瑜乐问住了,他本就不耐烦咬文嚼字,憋了半天道:“我看它在水里翻滚如龙鳞,压成饼状更像银龙盘踞成团,就叫‘银龙团’如何?”
“大俗既大雅,倒也不错。可这茶还不是贡品呢,叫什么龙什么凤的,不妥。”贺兰暨轻轻摇头。
“茶汤青绿,茶花洁白。有名酒‘浮生酿’,一世红尘滋味尽在一壶,这茶不如叫‘浮云生’,浮云生便是羽化登仙,飘然出尘,正迎合了那些雅士自诩高洁、不染尘埃的心境?”楠瑛姿想起那群清高名士对商贾的鄙薄,总以商人铜臭,不屑与之为伍。心中不免仍有几分忿然。
“‘浮’字用的好,只是显不出这独有的波光粼粼的独到之处。”贺兰暨点评道。
一直摇着折扇旁观的裴知意,此刻抿唇一笑:“不如叫‘浮光掠霁’,这一杯,可不就是日光浮跃于水波之上;而这‘霁’,既是风光霁月、岁月静好,又有雨过天晴、万物明净、心胸开阔的君子之风,既有名流雅士的高雅追求,又暗含朝廷太平清明的期许,上下都会喜欢,如何?”
轻鸿闻言,脸色微沉,冷声道:“不可!这‘霁’犯了‘永嘉长公主’的字,‘掠’字更显轻慢不敬!你敢用,先挨上五十廷杖!”她目光锐利地盯着裴知意,怀疑他是故意挑衅。
廖老不自觉看向贺兰暨,裴知意更是一脸得意坏笑,朝她挑了挑眉——让你赢走我那多金银!
楠家兄妹只当轻鸿是居于天子脚下养成的谨慎习惯。
贺兰暨倒是淡然,“‘霁’确是好,且陶瓷中有‘霁青’一色,正合这茶汤撇去上层银白汤花后,显露出的青碧底色。‘掠’字既显不敬,弃之不用便是。就叫‘浮光霁’。”
楠瑜乐立刻合掌赞道:“这个名好!韦姐姐果然蕙质兰心,才华......”
裴知意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这名字不是我想的吗?!我本人还在这呢!睁着眼睛拍马屁,你小子是个能人!轻嗤了一声,索性一拂衣袖,转身离去。
贺兰暨今日心情极佳,不仅病体大安,玩了投壶,赢了叶子戏,还赢了钱!她看着裴知意气鼓鼓离去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廖老更是乐不可支,还是跟着这魔星的日子舒坦啊,不仅有吃有喝,还有千年人参拿!
楠瑛姿满脑的想法烧得她血液沸腾,跃跃欲试,兴奋不已,辞了两句,便匆匆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