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场面

    两日后,楠瑛姿遣人送来消息,“浮光霁”已成,并送上成品。以今秋采摘的嫩芽量计,若制寻常规格的茶饼,至多二十五饼,加之先前试制所耗,余量堪堪二十饼。

    楠瑛姿心思巧变,将茶饼压成稚童巴掌大小,盛于绘有梅雀图案的精致木匣中,一饼只用一次,一次恰能沏出五盏,如此改制后,竟得两百小饼。

    除茶饼外,伙计还送来一个红漆花草纹木盒,里面是一块香料。信笺上说:此香是根据廖老说的用来熏染茶叶的,取荔枝壳、桂圆壳,再加上晒干的梨渣、花椒树花朵、苦楝花等材料,以炼蜜调成小丸。

    意外发现,此香气味清馥平和,可生暖意,润泽手足,成本又相当低廉。

    皇庭中唯有皇后、贵妃才能住上椒房,此香若燃于百姓寒室,或可效仿椒房的一二分暖意,故取名‘椒房宠’,明日将在名下的香料店和脂粉店售卖。

    信笺还详述“浮光霁”制法:将解渴叶和桂花烘焙好之后,反复揉捻,借‘椒房宠’的香气慢慢熏染茶叶,使其干燥,研茶过程以十六水并一钱龙脑,研碎压合成模,最终形成这成品。

    轻鸿将香料放入香炉,暖意携着清雅质朴的芬芳氤氲开来,果然温和馥郁,驱寒生暖。她不由莞尔:“此香甚妙,暖而不燥,烟火气极淡,冬日燃之最合适不过,对女子身体也好。南地没有炕,室内外一样寒冷,燃此香,虽不及椒房奢暖,然价廉易得,寻常百姓亦可享几分暖意。”

    贺兰暨也赞楠瑛姿果然聪慧,这也能让她想出条生财之道。

    信末提及,午后她邀请了梅建城各大茶楼的掌柜、茶商巨贾及涉足茶业的世家代表一同品茗。

    轻鸿有些不解:“为何这茶饼不像这香料直接在店里出售呢?纵要扬名,也该请些诗才大家、名流雅士品评,又或者是梅建的官员,借其声望传播才是正理。”

    若是檀云在这,立刻能了其用意,或许还能和楠瑛姿说上两句。贺兰暨也是此次南下,才见识颇增,笑着说:“傻丫头,你可见过哪家珍贵之物是直接摆在店里的?可若不展示出来,其他人又怎么知其珍贵之处?你是以公主府女官身份,一切都太过想当然。

    那些清贵名流,不屑与商人同席。况瑛子以女子之身执掌商号,纵有楠府之名,恐亦难邀请的动。而对那些人,要是太过殷切,上赶着给他们送礼,反倒让‘浮光霁’显得轻贱。

    反而是那些商人,他们更注重‘利’,最是识货,一眼便知这茶的价值,又有自己的人脉。

    其实要是论扬名方式,还是清明斗茶那石破天惊、一举成名最好。如今已秋季,而瑛子又只剩半个多月,借这些茶贩之口抬势,反是捷径。”

    轻鸿恍然,顺其思路说到:“即使来年他们找到解渴叶,也做不出浮光霁,货源终归楠家。而瑛姑娘正解了燃眉之急,又能好好准备来年的斗茶,争贡茶名额。可......其他家也不是傻子啊,明摆着要借自己东风,岂会乖乖就范?”

    贺兰暨赞许点了点头,眸中精光一闪:“那要看瑛子怎么谈了,让人带话给瑛子,说下午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午后,楠坊茶室,受邀宾客陆续抵达,彼此寒暄,表面一团和气,暗地里目光交错,皆在掂量主家意图与彼此斤两。

    贺兰暨今日装扮极尽内敛的华贵——香色地麒麟纹双层瑞绫裙,外罩藏青色香云纱长袖衫,皓腕各悬一枚莹润白玉镯,左手腕间多绕了根白素手绳,戴云雾绡面衣,通身气度沉静而迫人;轻鸿同样矜贵简练,仪态恭谨,紧随贺兰暨两步之后。

    楠瑛姿则是杏色绣合欢花缎裙,未披帔帛,半翻髻上簪一支灵动的银杏蜘蛛银簪并一支素雅白菊,发髻高耸,衬得一双明眸锐利如电,神采飞扬间透着一股不容小觑的干练。

    三人行至大堂门外,帘内议论声已清晰可闻,还夹杂着对楠瑛姿这个主人的评头论足:什么美则美矣,却不敢娶......楠府竟让个女娃娃抛头露面执掌商号,这家业只怕要毁在她手里了......

    言语中尽是男子对女子天生的凝视与后天的轻蔑。

    贺兰暨脚步微顿,目光饶有兴致地投向楠瑛姿,好奇她会是什么反应——是羞愤离去?还是忍气吞声?还是掀帘上去打他们脸?

    就见楠瑛姿紧握双拳,深吸一口气,眼底翻涌的怒意瞬间被压下,换上一副无懈可击的、带着三分热络的笑容,眼神沉静坚定,步履从容地掀帘而入,声音清亮带笑:

    “哎呀,瑛姿来迟,诸位叔伯久候了!李家主,听闻府上喜添麟儿,恭喜恭喜!前日送去的薄礼,可还入眼?”

    “孙掌柜,上月听说尊夫人贵体欠安,楠府遣去的医师可还得力?如今可大安了?若有短缺的药材,千万莫同瑛姿客气,楠家药行还有些存货......”

    一番寒暄,人情练达,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方才还口无遮拦的众人,见正主来了,此刻无不端正面色,纷纷起身还礼,仿佛方才的闲言碎语从未发生过。

    贺兰暨在心中笑了一声:是了,若负气离去,之前一番心思岂不是白费?才是坐实了‘难堪大任’之言;若当场失态,更印证了‘女子易嗔易怒’的偏见。

    贺兰暨随之步入,旁若无人地在主位右首落座,姿态闲适,摆明了今日就打算看戏,一切让轻鸿代其应对。

    众人面面相觑,交换眼神,确定没一人认识这位女子,对她泰然占据首位心有微词,但见主人都没说什么,自己也不好先出言,便也按下疑虑,各自落座。

    楠瑛姿示意小厮端上茶具,朗声道:“此乃敝号新制‘浮光霁’,特意请诸位行家前来一品。”

    一名受过训练的茶室伙计上前,这伙计面孔俊秀,十指修长,当众开启梅雀纹木匣,露出其中小巧精致的茶饼。

    众人看这茶饼,色犹如含翠苍玉,晶莹透彻而不杂乱,质地紧密而不浮华,茶饼面上还压上了一簇梅花印记。

    伙计手法娴熟优雅,碾茶、烹煮、点拂,动作行云流水。顷刻间,满室盈香。

    众人再看盏中,汤花纯白细腻,在秋阳下隐泛银芒,上层汤花渐散,露出下层青碧浓郁、澄澈透亮的茶汤。举盏细品,只觉入口细腻滑润,天然果蜜之香沁人心脾,间或有清雅花香萦绕,令人舌底生津,神清气爽。一时间,满堂皆是赞叹之声。

    李家主率先打破品评氛围,开门见山:“楠小娘子,茶是好茶,惊为天人!今日品茗,想必另有深意,何不开门见山?”

    楠瑛姿笑容不改,爽利应道:“李伯父快人快语!诸位叔伯大哥皆知,瑛姿初掌家业,外头里头都离不开我,分身乏术,如今研制出这‘浮光霁’,却腾不开手好好经营,反倒白瞎了这珍品。

    思来想去,唯有倚仗诸位叔伯大哥往日情谊,家父常说:‘有钱大家赚,花花轿子一起抬’,这茶正需要我们合力抬举,才能成梅建美名呐!”

    孙掌柜对楠府更熟悉一些,从三房口里隐约得知楠瑛姿有赌约在身,便想趁她心急求成,敲诈一笔,迫不及待道:“老夫愿包下此茶售卖,所得利润,你我五五分成如何?”

    话音未落,一旁的周当家笑讥道:“孙掌柜好大的胃口!空口白牙就想分五成利?楠小娘子,我知道你们一直都想打进云州市场,云州是老夫的本家,我们各行方便,此事......你我私下再议,包管便利。”

    赵当家亦不甘示弱,打起感情牌:“楠侄女!咱们两家亲如一家啊,你们南行的船只还是我家的,西行的商队我们两家也是互相照顾,这茶自然也是......”

    堂内顿时七嘴八舌,各自抛出筹码,或诱之以利,或动之以情,场面一时胶着。

    贺兰暨瞧着,轻轻点了一下头,轻鸿领意,觑准时机,以京都贵仆特有的矜持口吻,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家主子早说了,尽数装了,直送京都便是。金银自然不会短了楠姑娘,又何必来这么一趟,浪费主子的时间。”言语间透着淡淡的轻蔑和不屑。

    此言一出,满堂瞬间一静!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那位轻纱覆面、气定神闲的京都贵人,心思急转:京都门路?直送?

    众人狐疑,这莫非是楠瑛姿请来架火帮腔、虚张声势的?可她身上的那麒麟纹瑞绫、香云纱......香云纱作为南地贡品,珍贵有“软黄金”之名,除了上贡外,自留下的五六匹售卖,富贵人家也只在极重要场合才舍得穿用一二,哪家闺女会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品茗宴上穿啊!瑞绫更是难得,尤其是麒麟纹样,非敕命之家不得擅用!楠丫头就算有心装样,有钱都没地儿淘换去,其身份......细思极恐!若这茶真能先入京都贵人之口,甚至......贡茶之事岂非板上钉钉?那这利......

    众人眼中精光大盛,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空气中的算计几乎凝成实质。

    楠瑛姿适时起身,含笑环视,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诸位莫急躁,承蒙各位看得起,瑛姿年轻识浅,经营不易,在座皆是先父故交,厚此薄彼反倒伤了情谊。为求公允,今日特请诸位共商。

    此茶目前只出了两百小饼,往后年景,估摸也只在四五百饼之数。请诸位叔伯大哥,将心中对此茶一饼的定价,书于纸上,最终从中选择两家合作签订五年契约。”

    她语锋一转,带上几分商贾的精明与强硬:“我也不敢太占便宜,前两年,每出产量,两家各得两成份额自行售卖,我卖与这两家的皆是纸上所书价格。至于你们到手后,是高价售出,抑或自用赠礼,请随意。

    后三年,则按彼时市价的七折,仍以总产量两成售予两家。若届时市价低于今日纸面价,诸位单方面想停了这契约,我楠家也认!”

    她笑容微敛,眼神锐利如刀,:“但,有一句话是讲在前头的,家父常训:‘咱们经商想要做长久,讲究的就是一个--诚信’,这写下的字儿就是落下的子儿,无悔!若是选出来了,再反口说这个价格不妥,又或者说自己这难那难,让我通融,楠家可就不依的!”

    在场的莫不是在商海里打滚的人精,一听便心知肚明,这是要借自己渠道,这源头还要被楠家拿捏紧紧的,他们耗费心力一番经营,哪怕把这茶吹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反倒成就楠家‘浮光霁’的美名,到时候随便一个产量不足给个十几饼打发,他们找哪说理去!五年后,此茶便是卖出天价,也与他们无关!

    但是转念一想,若此茶真能一飞冲天,甚至摘得贡茶桂冠,这五年的份额,利润何止翻倍?自己不仅能卖,还能拿着这茶投其所好,打通多少关节?即便推广不利,自己还能单方面的止约,怎么看,都是个只赚不赔的生意......

    不过,这楠小娘子为何不明年再拿出来自己单独售卖,以楠家的实力,她家独吞下也不是做不到,想必她刚接手商铺,急切的想做出点成绩,证明自己实力,反倒让他们占个便宜。

    只有其中一两位如孙掌柜,知道内情的,此刻十分懊恼!自己要是私下里先与其他人通一通,还能拿拿乔压一压,拿捏住这丫头片子!她将众人聚在一处,难道要把大家都召过来大声宣告——‘她急得很,其实我们不用开价太高!’?

    楠瑛姿又把话说的这么绝,打个大家措手不及,断了私下压价的可能。这茶绝对是有利可图,虽然和三房亲近,但是放弃这杯羹也似乎太傻了......

    那坐首位的戴面衣的女子,主子华贵,旁边的侍女也不简单,难道她真是京都贵族还是天子近臣的家眷?

    若这茶若在京中盛行起来,这利不知道能翻上几番!嗳,当下这纸张上写的什么价格可就难喽~

    众人心思电转,目光在楠瑛姿的镇定、贺兰暨的神秘、以及彼此猜忌的脸上来回扫视。小厮奉上笔墨纸砚,众人或沉思,或假作随意,左右张望,想看看别人出什么价格,纷纷落笔,将心中那个反复权衡、甚至带了些许肉疼的价格写下,仔细折好,交由小厮收拢。

    楠瑛姿接过厚厚一叠纸笺,笑容重新变得明媚爽利:“多谢诸位叔伯大哥抬举!今夜瑛姿便依此选出两家,明日定当亲送拜帖,一起详商细节,不会在两家中偏心,还请诸位放心!”

    众人心思各异地客套一番,相继告辞,有的甚至立刻暗中派人去打听这‘浮光霁’的原料制法。

    贺兰暨倒是留了下来。楠瑛姿率先展开轻鸿代笔的那张纸,偌大洁白的宣纸上,上面就一个‘韦’字,再无其他。

    楠瑛姿拎着纸,嗔道:“嗳嗳嗳,您这什么意思?任我开价么?”

    “今日我给你坐镇,还没找你要谢礼呢。”

    “好好好,那我给你作揖一个,如何?”

    贺兰暨慢条斯理地品了口残茶,悠然道:“这可不够,我回京都后会开一个清雅楼阁,我要这‘浮光霁’成为楼里的名茶,每年给我留个二十饼。”语气平淡,却是不容置喙。

    楠瑛姿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她惯见韦姐姐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骤然听其亲口谈及商事,一时有些恍惚,才想起她曾说过南下是为了做生意,可看对方一身价值千金的衣料,更觉这‘开楼’之言有些......违和?

    楠瑛姿瞬间清醒,认真的看了看贺兰暨神色......她这个语气怎么好像没给自己拒绝的空间啊?无论自己与最终选定的两家如何分利,甚至此茶最终被选为贡茶,都必须为她挤出这二十饼?!

    不过在商言商,有些话她要提前说清楚:“韦姐姐开口,瑛姿自当尽力。可若真有幸列为贡品,皇家定额之外,能自留的份额恐怕......”贡品自留份额极少,二十饼几乎是极限。

    “这倒是不用担心。若你真能担起家业,站稳脚跟,还得劳烦你帮我选选南地有什么新奇雅致的玩意儿,也好捎带回京赠予亲友。”若是三房当家,贺兰暨有些看不上。

    楠瑛姿何等灵慧,瞬间领悟!韦姐姐的意思是会帮她寄茶叶给京中的家人或者友人尝尝?她并非没想过借“韦姐姐”京都的东风,可相处下来彼此情投意合,不愿这份惺惺相惜的情谊沾染过多利益算计。

    若她做京官的哥哥觉得好,还能让太府寺官员也尝到,这贡茶一事,不就有了八九分准头了么。如今对方主动提出,且如此磊落坦荡,她心中反而豁然开朗,更添几分感激与敬重。

    于是楠瑛姿诚挚道:“韦姐姐,若非得你、廖老与诸位鼎力相助,根本成不了这个茶。韦姐姐想要这茶,也可直接参与,从这叠纸里头选出一家占两成,我暗中给你三成,三家合力经营,瑛姿定当竭力培植解渴叶,争取年产能达六七百饼,岂不两全其美?” 这是她最大的诚意,扣除楠家承担的成本,她和对方所获的利润差不多了。

    “我意在楼阁雅趣,不在贩茶营生。这解渴叶是陶秋禾献上的,他虽不知,但也有他的功劳,其他人倒是不用管,我希望你能将这茶叶所得利润留半分利给他。”

    楠瑛姿想了想,也觉得妥当,即使韦姐姐开口要分走三分利,自己出于道义也得答应,如今对方只提半分利给那薄命优伶,可见其大义,她当即点头答应了。

    贺兰暨这才微微倾身,拍了拍楠瑛姿,捧着她的脸,情深意切说道:“你记得我俩的情谊就好。”以后有你出力的时候呢~

    楠瑛姿被韦姐姐的脸晃得有些发晕,明明还是一样的美艳,此刻却莫名觉得那笑意里藏着一丝令人心头发紧的......邪气?她下意识地乖顺应道:“......嗯。”

    回程路上,轻鸿心中疑虑翻腾,殿下何时说过要在京中开楼?且殿下暗产丰厚,明面产业亦有檀云打理得井井有条,何需亲力亲为经营茶楼?不过殿下已有打算,此举必有深意,终是按下不问。

    贺兰暨似有所觉,淡然吩咐:“传讯檀云,暗产不动。明面上的田庄铺面,除却要紧的和盈利最丰者,其他的暗中发卖,此事也不急,让她慢慢寻到好卖家再出手。”

    轻鸿恭声应道:“喏。”

    两日后,“浮光霁”以惊人之价——八两白银一小饼——在选定的两家大茶商处限量发售,旋即引发轰动。选中的两家茶商,自有自己销售商道,将这饼送到府上一番展示,再经一顿巧舌如簧,把这茶吹得绝无仅有。这品质倒是对得起前头一番天花乱坠的说法,形、色、香、味、名无不让人满意,迅速赢得名流追捧,价格一路飞涨,竟至一两黄金一饼仍供不应求!

    其他未中标的商家看着眼热,暗中散布流言,试图诋毁。楠瑛姿和其他两家早就料到到此情况,已有对策,一一化解。

    而新上的香料‘椒房宠’,因天候转寒,其‘生暖意、祛湿燥’的效用意外凸显;且冲着这个旖旎香艳的名字,就引得不少男子买去来讨好佳人。

    甫一上市便在楠家香料铺、脂粉铺引发抢购热潮,成为梅建城中寻常人家秋冬御寒的暖心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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