螃蟹性寒,不宜多食,配着温过的菊花酒,几杯下肚,酒熏人,面含春。
二人净手后,又在原地歇息片刻,才起身,沿着蜿蜒小径向后山踱去。
楠家别庄只圈了山脚一片地,后头的山林却是公共之地,任人登高赏秋。山路两旁,野菊丛生,片片相连,铺成一条金灿灿的花路。与园中那些名贵品种的高雅矜贵不同,这些淡黄色的野菊清幽玲珑,随风摇曳,自有一股山野间蓬勃的原始灵气。
不少赏完家菊的游人,也顺路登山。秋高气爽,野菊烂漫,令人心旷神怡。临近重阳,山顶的茱萸早已结满红艳艳的果实。结伴而行的友人登高望远,或折一小枝茱萸簪于鬓边,或系于腰间香囊,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山势不高,慢行也很快登顶。途中还有南地特有的橘树,枝头挂满青黄外皮的玲珑橘子,观之便觉口舌生津。
贺兰暨想到前些日子轻鸿摆上的青色蜜橘,不禁有些谗,便伸手摘了一个,隔着手帕边剥边对裴知意道:“看我,对你多好,亲自给你剥橘子。”
剥开橘皮,先放了一瓣进自己嘴里,瞬间激得她眼睛一亮,又掰下一瓣,递到裴知意的嘴边。
裴知意有些不大习惯这样亲昵动作,只伸手接过,放入口中。酸汁迸溅的刹那,他整张俊脸瞬间扭曲,五官痛苦地皱成一团!
“呸呸呸!”贺兰暨见他中招,再也忍不住,立刻吐出口中那瓣酸橘,方才那酸劲儿激得她脸颊忍不住发颤,强忍着没露声色,想着不能就她显得这么无知,引得裴知意嘲笑自己,定要让他也尝尝!
旁边路过的游人见状,忍俊不禁:“二位也太心急了,这橘子还没熟透呢!您瞧瞧路上,可有人摘它?”
裴知意酸得连连摆手,赶紧拧开水囊猛灌几口,才压下那股酸劲。他狠狠瞪了贺兰暨一眼,对上她酸得紧蹙的眉头,以及‘奸计得逞’后得意神色,显得她的表情很是不伦不类的发‘囧’,也忍不住笑出声。
接连吃瘪,裴知意心头那股不服的气劲儿又上来了。他目光扫过茱萸林,落在那株长势最旺、果实最红艳的树上,故意刁难道:“佩茱萸可辟邪消灾。今年流年不利,韦小厮,去,摘那最高枝上最大最红的一串来!本少爷自然是要顶顶好的福气!”他料定那最高处的茱萸难摘,存心想看她爬树攀高、狼狈出糗的模样。
贺兰暨暗笑他幼稚,以为这就难得倒她?绕着那株高大的茱萸树观察了一圈,撑着树干做西子捧心状,哀哀叹道:“哎,我的自尊心已经被裴少爷您的颐指气使给杀死了,已经到了破碎的边缘,你还要让一个破碎的我帮你去摘福气茱萸?”
裴知意没理会她的贫嘴,含笑抱手看戏,淡淡道:“那正好,不破不立,恭喜你又重生了。”这些都是从什么话本里学来的乱七八糟的浑话。
脚下却悄悄挪近了些,做好随手捞一把的准备——真要让她跌了个大马趴,摔碎了、摔没了,‘公主’的颜面丢在了地上,捡也捡不起了——那可是雷霆作妖,真正的‘坑爹’啊,那就不只是她丢脸,他裴家怕也要跟着‘名动京都’了。
贺兰暨目光锁定高枝上一串红得滴血的茱萸果,忽地一脚蹬在粗壮的树干上借力,敏捷跃起;同时,腰间马鞭利落抽出,鞭梢如灵蛇般精准卷住目标,手腕一抖,一串饱满的茱萸便落入掌心。她旋身落地,衣袂翻飞,动作干净利落,姿态飘逸如画。
周遭本就留意着这两位俊逸郎君的女客们,见这玄青‘小公子’露了这一手,纷纷移不开眼睛,甚至有大胆的忍不住低低“哇”了一声。
贺兰暨注意到那少女投来的含羞带怯的目光,心中感觉有些微妙,回望过去,那豆蔻少女似被惊到般,低头莞尔,一笑如花般柔美。哟!别说男子了,她看了都喜欢!嗳,只可惜阿娘少给她生了个把,辜负美人一番芳心。
目光一转,瞥见旁边抱臂看戏的裴知意,心上生出一个坏主意,眼含笑意走到他面前。
裴知意一看贺兰脸上那纯粹的坏笑,面上刚浮起的笑意立刻垮掉,心头警铃大作,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只见贺兰暨将手中那串茱萸掐成两半,一半簪在自己头顶束起的发苞上。红艳艳的果实衬着她更添几分秾丽。她拿着另一半茱萸,神情忽然变得无比‘黯然’,对着裴知意,语速快而清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竖着耳朵的游人听清:
“裴知意......我错了!”
裴知意蹙眉,一脸茫然:错?错哪儿了?
贺兰暨上前一步,眼神——深情款款,语气——沉重痛心:“我错在了辜负了你的心意,无视你的付出!那日你一番情真意切的表白,让我手足无措......我知道,你我之间这份畸情......为世俗所不容,注定艰难!所以我刻意躲开你,以为这样就能心静......早在第一眼看见你时,我就被你迷住了!我的心早就乱了!躲开你的这些天,我看天,觉得像你一尘不染的衣袍,我看星辰,觉得不及你的眼眸闪耀,我低头看地,觉得它不如你掌心温暖宽阔......原来你的一笔一划、一举一动,早已刻在了我的心中!虽是今生投身为男子,但这份情缘,是命中注定!我......我再也无法否认了!”语速快而坚定,说罢,迅速将另一半茱萸系在了裴知意的腰间玉带上。
此刻的‘玄青’少年,鬓边的茱萸绯红欲滴,不知道是酒意未散还是羞红了脸,面浮春意,眼波流转,似有女子的娇羞魅意;被深情表白的‘蓝灰’男子,双眼怔怔盯着对面的人。
一番话石破天惊,山间回响,听得众人瞠目结舌,纷纷停下脚步,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凑近看热闹不舍得离去的;指指点点,摇头叹息世风日下的,还有那刚刚还含羞带怯的少女,此刻已是眼眶含泪、掩面欲走......偏在这时,不知哪个角落里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对!刚才在山下园子里,我就瞧见这两人相拥着走路呢!”真是一滴冷水溅入滚油锅,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这声也终于惊醒了石化的裴知意。刹那间,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脸庞瞬间涨红,心脏狂跳,脑门青筋突突直跳,连忙深呼吸着山间冷气,生怕一口气没腾上来会气绝倒地。
活了这么大,他还自诩见过些世面,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这么能随时随地大小演的,她不要脸他还要呢!她倒是“聪明”,只提他“裴知意”的大名,自己还顶着个“韦小厮”的身份!这下好了,没个十天半月,他都别想出门见人了!
什么君臣尊卑!什么男女有别!此刻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裴知意一把扯下腰间的茱萸狠狠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泄愤,然后上前一把捂住贺兰暨的嘴!夹着人,冲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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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裴知意将人“掳”下山又愤然丢开后,已两日不见踪影。
贺兰暨现下想来,还是忍不住想笑,懒懒靠在床边的美人榻上,百无聊赖。
面前圆桌上摆着满满的大小锦盒,轻鸿一边清点一边登记,拿起一个贝壳形状的象牙白绣银丝锦盒:“殿下,这是瑛姑娘前些日子送来的,说是补上的见面礼。是他们几个家合作出海,雇疍民采得的南珠。我瞧着成色比东珠还好,颗颗饱满圆润,晶莹光润,似有海气波动。瑛姑娘全数送您了。”
贺兰暨提笔,在一张素雅小笺上写了几个字,递给轻鸿:“挑两颗顶尖的留着镶鞋面。余下的装好,送给我那坏水二皇兄。”
轻鸿自然地拿过小笺放入盒中,递给一旁的曲坚。曲坚下意识扫了一眼,只见笺上赫然写着四个张扬大字——不准镶鞋’!
他眼皮一跳,这是让圣上那这南珠是赏人也行,镶衣服镶冠上也好,就是不准......镶鞋?!他看向轻鸿,后者神色如常,显然早已习以为常。曲坚心中暗叹,她们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和皇帝说话啊?!他默默再次里外检查一遍,确认没问题后合上锦盒。
“这是瑛姑娘送来的十个‘浮光霁’的茶饼。”轻鸿又拿起一个精致的茶饼盒。
“嗯,”贺兰暨目光掠过,“挑四饼,配上前些日子淘换的那套黑釉鹧鸪斑纹盏,送去给慧光禅师。大师不喜华丽之风,这套盏正合他意。余下六饼,连同库房里那对木叶天目盏和贴花天目盏,一并送去给皇兄。”
“这个水晶孔雀......”
“这个先收着,把架子上那个绒花堆织成的舞狮拿下来装好。”贺兰暨指了指。
轻鸿依言,从紫檀木多宝阁顶层取下一个巴掌大小、色彩鲜艳的绒花舞狮。南地尚不盛行舞狮,这物件是轻鸿描述,让那日的婆子随意选材配色做的,最后又请别的师傅加固收尾。狮子造型憨态可掬,作揖问安状,以珍珠为睛,银丝拟毛,绒花堆身,娇俏灵动。
只是......轻鸿迟疑道:“殿下,这……送给圣上?”是不是有些太过孩子气了。
“就它了。”贺兰暨拍板,“就说南下见着新鲜玩意儿,给皇兄补上中秋兼重阳的礼,聊表心意。”
“诺。”
贺兰暨忽又想起一事“对了,廖老最近忙什么,怎么老是没见着人了。”
“廖老又进山采药去了,不知道走到峪岭哪去了,按理说最多两天就应该回来一趟,算来......入山也有三天了!”轻鸿算了算日子,猛的得心下一跳。
贺兰暨闻言,隐隐不妙,去翻了峪岭的地形图和历年纪实录,越看眉头蹙得越紧,“曲曲,把人全带出去找,不用大张旗鼓,但一定要仔细。”
曲坚心头也是一紧:“是!属下这就去!廖老经验丰富,寻常毒虫蛇蚁伤不了他,即便不慎跌伤,也应有自保之法。”
“记得带上驱虫药粉和伤药,以防万一。”轻鸿说道。
曲坚抱拳领命,转身疾步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