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暨瞧着他满口的嫌弃与不屑,却始终没挪动脚步,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她放轻声音:“闭眼。”
裴知意瞪了她一眼,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短促的气音,最终还是默默合上了眼睛,不想看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
贺兰暨拿过眉钳和两条细线,小心翼翼地将他原本英挺的剑眉绞得细长而弯,瞬间柔化了轮廓,更添了几分女子特有的婉约。
裴知意闭着眼睛,其余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贺兰暨审视自己脸庞时专注的视线,衣裳上熏染的清冷花香,那带着温热靡靡气息,每一缕都像羽毛般拂过皮肤。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意悄然爬上他的耳根和脸颊。
贺兰暨端详着自己的‘杰作’,觉得裴知意此刻面颊微粉,已是艳色逼人,无需过多修饰。但她眼珠一转,又起了促狭之心,拿过自己的胭脂膏子,用簪子挑了一点置于掌心温热化开,然后用指尖极其轻柔地、近乎是点染般,抹在裴知意紧抿的唇上。
顿时缥缈仙人入红尘,一抹嫣红添妖气,如同皑皑雪地里的一簇红梅,鲜活艳丽。
唇上突如其来的、带着脂粉香的温热触感,惊得裴知意猛地睁开了眼!一双含着促狭笑意的精致凤眸瞬间撞入他的视线。那眸子里仿佛盛满了揉碎的星光,璀璨闪烁,无论她是高兴、生气、思索,还是像此刻这般狡黠坏笑,永远如此生动热烈,仿佛能轻易洞察人心,让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无法移开目光。
未曾见面之前,京都早已有她的各种沸沸扬扬的传闻,高贵典雅,奢靡无度,傲慢嚣张......如同皇室那十几位公主模糊的剪影,不过是权力与规矩堆砌出的、千篇一律的符号,单薄得像祠堂里挂着的祖宗画像。
对他来说,她没有什么不同。
可机缘巧合接触下来——
确实矜贵,却时时透着一股痞气,时常的恶作剧弄得人哭笑不得;确是嚣张随性,却又有着自己的底线,对看得入眼的人从不端公主架子;确实奢靡娇气,但是一盘桃片糕也能哄得她眉眼弯弯;高兴时候说起话来,天上的星星都能被她哄下来;最珍贵的东西是残荷上的孤月;最疼爱的是当亲弟弟养的当归......
贺兰暨被裴知意这般直勾勾地、带着复杂情绪的怔然目光看得心头一跳。那目光太过专注,竟让她素来厚实的脸皮也罕见地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被这莫名暧昧的气氛熏得脸颊微热。她连忙起身退开一步,强自镇定地转移话题:“当归和豆蔻都太过招摇,你骑普通的马去。事成之后,我让当归去接应你。”
“它叫赤骥骄!”裴知意立刻纠正,坚决捍卫爱马的本名,“还有,当归行不行啊?它只是一匹马。”不是真的人......它还能漫山遍野的找人了?
轻鸿适时提醒到:“当归性子烈,从未让旁人骑过,怕是不肯。”
“无事,我待会劝劝他,阿意你......起来走两步瞧瞧?”
裴知意无奈,他僵硬地扭动腰胯,走出两步,甚至还笨拙地转了个圈,动作比灌了水银的木偶还要生硬。
贺兰暨死死咬住下唇才没当场笑出声来,可不敢笑,把人笑恼了,这位爷当场撂摊子怎么办。她上前一步,双手直接扶上他的腰身,试图引导:“哪有女子走路扭得这么夸张的?要轻轻的,腰肢再软些,不用这般挺直,先迈脚,腿带动腰肢...”
裴知意何时和女子这般亲密,腰上的触感灼烧得他脸庞发热发麻,腰杆越发僵硬,觉得四肢都不像是自己的,越发不协调,羞赧得装作十分不耐,粗声粗气道:“行了行了!就这样吧!”
“这是行李,你拿上,里面有你可能用得上的东西。”贺兰暨拿过准备好的包袱。
裴知意抓过布袋,一甩浮尘,骑上一匹马,晃晃悠悠往峪岭方向去了。
峪岭绵延几十里,山峦叠嶂,天险之下,仅有一条羊肠小径蜿蜒穿行,多处地势险要异常。
裴知意策马行于小径之上,那身飘逸的道袍随风摇曳,容姿昳丽,早已落入高处阴影中几双眼睛的注意。
“嘿,快看!有个美道姑,孤身一人,一身穿戴不赖啊!嗳呦,瞧瞧那张脸,真是带劲儿。”一个粗嘎的声音压抑着兴奋。
“在哪呢!嚯!还真是,这娘们儿胆子够肥啊,孤身就敢闯峪岭?不会有诈吧?”另一个声音透着谨慎。
“道姑嘛,不是早就家破人亡的可怜虫,就是求仙问道的呆子,自然是独来独往。瞧她那马,普通的驽马,包袱也不大,身边也没个伺候的,顶天了也就个小户人家出来的,就算祖上阔过,也早败落了!。”
“可她连遮脸的面衣都没戴,这也太...”
“啧!瞧你那怂样!上回放走的那几辆大车,那箱子沉得!一看就是肥得流油的肥羊!要不是他们带的刀是官家制式,怕捅了马蜂窝,老子早就……干那一票,两年都不用开张了!现在想来都觉得可惜!今儿好不容易撞上个送上门的,说什么也不能再放过!”
“成!大当家还没夫人,二当家也稀罕漂亮小娘皮!要是他们瞧不上,嘿嘿,正好便宜了咱哥几个快活快活!”几人一阵轻笑,迅速埋伏起来。
裴知意耳力极佳,瞬间察觉周遭万籁俱寂,连鸟鸣都消失了,一股无形的杀机弥漫开来。他不动声色,手腕一抖,拂尘轻扬,顺势将腕上那串五色菩提念珠精准地抛向路边一株茂密樟树的枝叶阴影处挂好,同时暗中催马加速。
马儿刚奔出十余米,前方小径上赫然出现几条昂首吐信的毒蛇!马匹受惊,人立而起,在原地惊恐地打转。一张坚韧的大网骤然从天而降,兜头罩下!裴知意反应极快,飞身下马。几乎同时,右侧猛地喷出一股浓烈刺鼻的迷烟!两个粗壮汉子领着七八个人,怪笑着跳将出来。
“嘿嘿嘿,小娘子赶路辛苦啊?不如跟爷们儿回寨子里歇歇脚,怎么样?哈哈”为首的石老二一脸淫邪,搓着手逼近。
裴知意冷哼一声,假意挣扎着想脱网,却‘浑身一软’,‘无力’地跌坐在地,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惊怒交加的神色。
石老二见状,得意洋洋地上前:“省省力气吧!小的们,把这娇滴滴的小娘子给老子捆结实喽!”说着就要伸手去擒拿。
就在石老二靠近的刹那,裴知意眼中寒光一闪,袖中暗藏的细小飞针电射而出!同时手中拂尘灌注巧劲,如鞭子般抽向对方手腕!石老二倒也并非草包,反应不慢,腰刀“锵”地出鞘,格开拂尘,险险避过飞针。
裴知意立刻做出不敌的样子,顺势被擒住,脸上写满“不甘”与“愤怒”。
石老二抹了把冷汗,随即面露不屑,嗤笑道:“呸!老子当是什么硬茬子,原来就这点三脚猫功夫!怪不得敢自己上路,蠢娘们儿!”他啐了一口,示意手下拿麻绳捆人。捆结实后,石老二看着眼前这张艳丽无双却冷若冰霜的脸,色心又起,忍不住伸手想摸一把。
原本被迷烟熏得瘫软在地的道姑突然抬起头,眼神如锐利刀刃,凌迟眼前人。
石老二被这眼神骇得心头一悸,手猛地缩了回来,随即又觉得失了面子,恼羞成怒地啐道:“呸!臭娘们儿性子还挺烈!够劲儿!老子喜欢!哈哈哈!就算你再厉害,这迷药你是挺不过一盏茶的。”他强行用大笑掩饰刚才的失态,又恐她还留有后手,不敢随意冒进。
另一个头目带人清理了现场痕迹,捡起裴知意的包袱打开翻看,里面果然有一小袋金银、两套换洗衣裳、几卷书和一个木鱼。
“走!回寨子领赏去!”石老二一挥手,喽啰们确保他已经晕死过去,用黑布条蒙住裴知意的眼睛,将他合力扛了起来。石老二掂了掂肩上的人,不满地嘟囔:“啧,这小娘们儿身量比老子还高,分量也不轻!要不是这张脸......嘿,还真他娘的分不清公母!”他为了调整发力方向,又用力地往上颠了一下。
装昏的裴知意被这一下结结实实颠到了胃部,差点当场干呕出来。心中咬牙切齿地咒骂——这杀千刀的魔星!果然是克我!不然我堂堂八尺男儿,何至于男扮女装还被人揩油羞辱!这一笔新仇先记在心中‘狗东西罪行录’上,事后一定要千百倍讨回来!
蒙着眼,裴知意只觉自己被扛着走了一段山路,似乎上了马,颠簸一阵后又改为步行。感觉地势渐高,甚至隐隐有腾空之感,像是在过吊桥或栈道。又走了片刻,听见有石门开闸的声音,石门后人声鼎沸,兵器碰撞的铿锵声、呼喝练武声、粗野的谈笑声混杂一片。
“哟!石老二!今儿开张了?嚯!还捆了个......道姑?”一个粗豪的声音带着戏谑响起。
石老二得意地一把掀开裴知意头上遮挡的天青色巾帻,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花容月貌”顿时暴露在众人眼前。
“嚯!”
石老二更加得意,嘿嘿笑道:“怎么样?够美吧?这可是老子给大当家准备的生辰厚礼!”他招手叫来两个手下,“把人带下去!先关......关柴房!看严实了!等晚上寿宴开席,再给大当家献上去!”
“石老二,行啊!走走走,先陪哥几个喝两盅!”
黄昏时分,韦府庭院。
贺兰暨静坐于芭蕉树下的石凳上,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桌面。暮色四合,晚风带着一丝凉意。
曲坚步履匆匆而来,面色凝重,“殿下,沿路仔细搜寻,未见明显痕迹。但在峪岭小径旁一棵樟树的枝叶深处,发现了这个。”他摊开掌心,赫然是清晨贺兰暨亲手为裴知意戴上的那串五色菩提念珠!位置极巧,若非刻意搜寻,极难发现。
贺兰暨接过念珠,双手骤然收紧,把念珠捏得作响,抬眸望向峪岭方向,闪过凌厉的寒光。
“走!”她豁然起身,声音冷冽。
章鸠哼着小曲,踏着微醺的步伐往家走。晚风拂面,带来几丝清爽,他挺了挺在梅建养得越发圆润的肚腩,手里还提着一包给宝贝女儿买的酥酪,回味着刚尝过那家酒楼的烧雁鹅滋味,盘算着下次带夫人去尝尝,心情甚是惬意。
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踏进自家宅院大门,章鸠正想喊一声“乖女”,把女儿抱起来亲近一番,却猛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太安静了。
院落还是这个院落,桂花树还是那棵桂花树,早间女儿玩过的九连环还孤零零地躺在树下的石桌上。无妻子切切问候,无稚子欢声笑语,整个宅院死寂一片,静得连他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都清晰可闻。
回娘家?不可能,妻子与他同乡,娘家远在益州。出门了?那为何连个口信都没留?
章鸠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酒意醒了大半。他惴惴不安地朝内院奔去,厢房、后院......空无一人!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他颤抖着手,欲推开书房的门。
吱呀——
哪知木门先一步打开了,一股奢华靡贵的暗香浮动而出,一个面无表情、身材魁梧的高大男子按刀而立,眼神锐利如鹰隼,声音冷硬得没有一丝起伏:“章刺史,有请。”
章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脑子里飞快闪过各种可怕的念头:仇家?债主?还是......京里来的御史?他强自镇定,一一否决着猜测,腿肚子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发软。他脚步虚浮地走进这间平日里无比熟悉、此刻却陌生得令人心惊的书房。
左右两边,挎刀侍卫气势汹汹,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杀气,沉重的威压让空气都凝滞了。他的夫人紧紧抱着熟睡的幼女,面色惨白地坐在左侧一张圆凳上,望过来的眼神充满了惶恐与无助。
“夫......人!”章鸠声音发颤。
“夫君!”章夫人见到他,泪水瞬间涌了上来。
章鸠踉跄上前,一把将妻女拥入怀中,上下仔细检查,确认她们只是受惊,并无外伤,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一点。
他的目光扫过书房,瞳孔骤缩。只见隔断处,赫然立着两扇他见都没见过的、华贵异常的点翠松竹图紫檀插屏!书案上,一只三足莲纹白玉香炉正袅袅吐着青烟,那馥郁的异香正是由此而来......这些物件,与他这间素来简朴、甚至可以说有些寒酸的书房,十分格格不入。
一个清越如佩环相击、却又透着漫不经心威严的女声,自那华贵的屏风后悠然传来:“啧,好一幅苦命鸳鸯喜重逢的画面啊。”
章鸠心头一股怒火猛地窜起!这群不知来历的狂徒,强闯朝廷命官府邸,惊吓他的妻儿,还敢如此反客为主、出言嘲讽!这简直是无法无天!他强压下恐惧,挺直了微胖的身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威严:“阁下究竟何人?有何要事竟需如此无礼擅闯?可知此乃朝廷命官府邸!”
“大胆!”屏风旁侍立的曲坚一声断喝,如惊雷炸响!他并未拔刀,只是握着带鞘的刀柄压在章鸠的肩头!
那雷霆万钧的气势和刀鞘上传来的沉重压力,让章鸠心头巨震,半边身子瞬间麻痹,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巨大的屈辱感袭来,他猛地想起:这是他的家!他堂堂一州刺史,在自己的地盘上,何至于此?!
一瞬间血性压倒了恐惧!他涨红了脸,脖子上青筋暴起,咬着牙,强顶着肩头那仿佛千斤重的压力,颤颤巍巍地重新站了起来!他怒视着曲坚,声音嘶哑发抖:“本官乃朝廷钦命梅建刺史!尔等擅闯官邸,挟持朝廷命官家眷,可知这是杀头的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