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知意被送到房里不久,廖老也被‘请’了过来。屋外有人守着,廖老假模假样的把脉,偷偷在桌上写着——‘为啥没人看守你’?
裴知意指尖轻点,回以四字:‘我,弱女子’。
廖老嘴角一抽,差点绷不住——何等厚颜才能这般理直气壮!你的男儿骨气呢?被狗叼了?!
廖老定了定神,继续写到:后山囚室,疑涉贩人。廖老回忆到有天晚上,他被蒙头带到了一个隐秘的囚室,里面一屋子的女人,他被要求给其中一个病得很严重的女子医治。
裴知意眉心微蹙,迅速写:‘先走’。他们两个势单力薄,不宜正面冲突。
‘何时?’
‘等’
廖老不解,等?等什么?
等什么?
当然是等贺兰暨这边行动了。
章鸠自从那日被贺兰暨骂醒,跟打了鸡血一样,连夜奋笔疾书,将剿匪方略逐条列出。
次日,章鸠召集州内三位核心官员。
他长长的叹出一口气,忧心忡忡说道:“今日我请各位来,不为别的,峪岭山匪近来愈加猖狂,若不除,将来恐成大患。我等食君之禄,却不能为君分忧,州内百姓难以安居乐业,本官身为一州父母官,实在是寝食难安。”
三人闻言愕然,面面相觑。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刺史怎地‘突如其来’的‘忧国忧民’起来了?
谭司户偷瞄章鸠那被九环腰带勉强勒住的肚腩,暗忖:昨日不还在意福楼大嚼烧雁鹅么?没见他有什么难安的啊.......
楠司马惯会捧场,思忖片刻,顺着话头道:“大人心系黎民,实乃百姓之福。然此事不易,不知我等如何效力?”
“正是因为此事千头万绪,需要各位群策群力。”章鸠道。
兼着司兵的言司法先发言:“大人此议甚好!卑职早有此意。然府兵人手本就不足,日常缉凶已是勉强,剿匪更……且装备老旧,卑职就曾多次提议更新弓箭长枪,山地作战尤需利器。论现成精兵,最好还是向都护府借调。”
楠司马揣度着章鸠心思,反驳道:“区区山匪,穷寇罢了!还需要借兵,岂不是让都护府同僚笑我们无能?”
“逞一时之勇,难道山匪就能自己束手就擒?就能不顾府兵的情况和百姓安危了?!匹夫之勇罢了。”言司法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楠大爷被噎得直瞪眼,心中暗骂:你才老匹夫!
谭司户对州内财务最是清楚,笑眯眯的回复,语气诚恳:“大人明鉴,州府库银一向吃紧。言司法张嘴容易,哪知兜里难啊。咱们还要留出一部分以备冬日所需。”除非......他忽然一顿,莫非刺史意在让州内富户捐资?目光不由得飘向楠司马。
言司法也默契地看向楠司马。
楠大爷吞了口唾沫,暗叫不好。这口子绝不可开!不然东边的桥、西边的坝......都来找他怎么办?他可不做这个冤大头!眼珠一转,缓缓说到:“这金银确实是个问题,州内百姓感恩于刺史的大义,能除匪患,还梅建清明之象,自然答应愿意捐出些闲钱家资。可若是被其他同僚知道了,不免拿此事做文章,大人的清名怕有污点,传到圣上的耳朵里也有损大人的形象。”——呵,你们不怕别人参你们几个以权压人、搜刮百姓钱财,就请大胆发言。
言司法直接“嗤”地一声轻笑出来:平日斗鸡走狗、宴饮挥霍倒有钱,如今正事当头却一毛不拔,拿什么百姓做大旗。
章鸠冷眼旁观三人交锋,淡然开口:“金银方面无需担心,州内一家大府,他们家家仆在峪岭丢了,愿捐重金助官府剿匪。”他将贺兰暨所赠钱袋交给谭司户,“谭司户,此金不入公账,另立册页,每笔开销详录备查。”——万一殿下要查看,他也好有所交代。
“言司法,你即刻支取银两更新装备,并张贴告示:招募勇士,悬赏剿匪!表现勇者,可择优留任府兵,原府兵有功者重赏,懈怠者——无论是否州内大姓子弟挂职,一律清退!你是文官,虽然熟读兵书刑法,到底不会武艺,本官已特聘一位武师,代为操练府兵。”
三人皆是一震。章鸠条条下令,语气虽淡却不容置疑,全无往日嬉笑敷衍之态,竟是动真格了!
谭司户接过沉甸甸的钱袋,问:“不知大人拟何时进山?峪岭山势险峻,贸然深入,恐……”
“时机未定,视招募与装备进度,自然是越快越好。”章鸠想了想,“楠司马,你随本官遴选应募百姓。言司法,将人马分作数队,先行探查峪岭地形!知己知彼,方能决胜。”
三人领命。
告示一贴,百姓赞叹官府终于做实事了。见有赏银,更有机会端上官家饭碗,纷纷踊跃报名。原府兵既喜有赏,又惧饭碗不保,一改懈怠,操练加倍认真。然两拨人马互看不上:府兵鄙夷乡勇粗野无章法,力气再大也不过一团废肉;乡勇则不服,凭本事吃饭,谁比谁高贵?两方私下闹了两场,被言司法严训了一次,‘特派武师’——曲坚加大训练程度,二者才休。
街上的铁铺接了定金,又是听说剿匪之用,先将原有订单推后,加急官府之用。
晚间,章鸠叫来管事,“拿我名帖,去把言司法悄悄请来,勿使人知。”
言司法在管家带领下,来到章家的待客厅,心中疑窦丛生:他跟刺史私交平平,请他来做什么,难不成是饮酒谈心?
“咳咳,言司法,你对剿匪之事怎么看?”
言司法皱巴巴的脸蜷缩到一团:这是让我捧他臭脚,听奉承么?这事儿找楠司马才对吧,他得心应手啊......“呃,利国利民,不过行事过于张扬,恐贼有所防备。”又贴告示又悬赏的,他要是山匪,收到风儿,早找个地儿躲起来了......
“哈哈,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章鸠合掌,“每每官府举动未形,而贼已先闻,恐在官衙,亦或在民间通风者。你掌刑事,向来观察入微,品性正直,我都看在眼里。我私下找你来,是要你帮我暗中留意,官府内谁有与匪勾结的可能,一切抓紧。”章鸠将一张纸条递给言司法,上面写着两个字‘十日’,——十日后发兵!
言司法闻言,胸口一热!他往日颇看不上刺史庸碌,未料对方竟如此看重自己,且谋划周详。老脸涨得通红,激动地单膝点地,郑重道:“卑职定不负大人所托!”
章鸠含笑将人扶起,二人互敬了一杯酒,又相商了一些具体细节,将人悄然送出。
待客厅重新收拾了一番,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谭司户被管家请入章家。
“谭司户,你对剿匪之事怎么看?”
“刺史心系百姓,这是州内百姓之福,不知是哪家捐此义金?真乃大善!可山势险要山匪藏匿其中,我等对其底细一无所知,贸然进兵,恐折损过巨。”
“此言在理。故本官命言司法先行探察地形。你熟悉州内大户商贾,可去走访曾被劫掠之家,细问匪徒形貌、人数、所用兵器等细节,或有所获。”
“大人思虑周全。”谭司户欠身。他身着麹尘色绢兰襕袍常服,头戴折上巾,坐姿端正,腰背笔直,面上带着恭谨温和的浅笑。
章鸠凝视着他:“另有一事。本官疑官府乃至民间有通风报信者,此番大张旗鼓,亦是引蛇出洞。你掌一州财赋,从未出错,心思机敏,品性正直,我都看在眼里。我要你帮我留意谁通匪之疑,此事一定要隐秘进行。”
谭司户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似未料刺史这般信任,动容道:“没想到匪徒竟然如此猖獗!大人放心,下官明白。”二人对饮一杯,又细商片刻,谭司户方告辞。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楠司马提着一壶佳酿酒壶、一包麻腐鸡皮、一包花生米,随着管家笑呵呵地踱进章府,人未至声先到:“大人,新起的好酒,配上南街最地道的下酒菜,今夜定要畅饮一番!”
章鸠示意他先坐。有些人看着面容就知道有福气的,楠继荣也能算是这类人,面容饱满,细皮嫩肉,眼角皱纹细细,耳轮宽大,齿齐唇厚常启笑,三撇胡须抖精神,享福的富态大爷样儿,怪不得大家外号叫他‘佛大爷’呢。
他原是梅建州下梅余县丞,与他偶然结识后刻意交好。当时自己刚到梅建,正需要人手帮扶,梅建州内属他家本地影响力大,便上书朝廷举荐到自己身边当个闲职,几年下来,处着处着倒也真处出了几分情谊。
“继荣啊,今日剿匪之议,你作何想?”章鸠问道。
“啊?”楠大爷就是再来五次都想不到大人深夜召他前来是为谈正事!一口辣味夜宵呛得他直咳,顺过气才斟酌道:“这是刺史对百姓的体恤,办成了自然是最好,年末考绩亦添重彩。可若是最终一无所获,今日又大张旗鼓的宣扬,会不会有损大人的威信呐。”
“哦?那你说如何?”
“不如......另择主事之人?大人坐镇后方,运筹帷幄。事成,功在大人;事败,亦是主事者执行不力之过。”楠司马小心翼翼地建议——这“主事者”,自然是言司法最佳。
章鸠听着:若是往日,这种‘趋利避害’的建议,没有一个官员会拒绝;可如今那位殿下盯着......他必须抓住这机会,不容懈怠!
想到这,章鸠不禁唾弃自己一番,什么时候自己也会‘看人下菜’了?‘正者不为官’,果真是有几分歪理,官场沉浮,哪能独善其身的。
断然摆手:“此话别再说了,我是一州刺史,自然是站在最前头,哪能如懦夫般蜷缩在后,令下属顶缸?”
楠大爷被噎得讪讪,只得道:“大人教训的是,是下官思虑不周了。”
“继荣,”章鸠语气转缓,“你我相知多年,诸人中,本官最信你。有些事本官不便亲为,你需替我在府衙内外留意,谁人举止有异,速来报我。”
“大人是怀疑有内应?”
“嗯。”
楠大爷有些热泪盈眶,没想到大人一点都不怀疑他,还托此重任,倒了一杯酒,敬了章鸠一杯。
章鸠这话也不全为虚,这些人中楠继荣可能性最小,他什么都不缺,又无向上的野心,又不缺钱花,通匪百害无一利。虽是无甚远见,却机敏圆滑,心肠不坏,但......万一呢?章鸠也饮下一杯,“这酒口感温顺,又似有清香。”
“南街那家酒肆最是……”话题转到吃喝,气氛顿时松快。二人推杯换盏,饮尽一壶,章鸠方派人将微醺的楠大爷送回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