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之泷直觉这道姑有些奇奇怪怪的,但是凭着自己的智慧,又实在看不出哪有问题,于是采取一个‘敌不动我不动’的对策,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干脆就在左室新添了一张软榻供休憩,他便时时盯着。
可是连着五六日,她生活规律的令人发指,卯时早课,酉时晚课,一念就是一个时辰,念经书她是没法出声的,但是她会敲木鱼啊!可怕的很!
几日下来,韩之泷挂了两大黑眼圈,精神衰弱,一听木鱼声就头疼,一看到裴知意,就想起那木鱼声!反观裴知意,则是一脸神清气爽。
‘笃!笃!笃!’......
韩之泷败下阵来,觉得自己实在没这个精气神,再熬下去小命休矣,猛地将头埋进枕头,棉絮堵住了耳朵,却堵不住那催命的魔音在脑髓里震荡,终于忍不住,索性起身,逃也似地冲向了练武场。
裴知意一看他跑了,暗暗发笑,直接丢开木鱼,倒头休息。
等韩之泷早间晨练完,拿着一长木棍跳了进来,一看这人果然盘腿坐榻上看着《冲虚经》,时不时翻上一页。不由感叹——我看她就这么坐着,要是能不饿不渴,天荒地老化成石头了她都无知无觉。
“喂,你好歹也动动啊,屁股都长钉了,道教不是还讲究强身健体、内外兼修的么,什么拳什么气功的,小爷教你一简单的强身功法怎么样?”
裴知意悠悠翻过一页书,幸好有包袱里塞了几本经书给自己打发时间,不然没把韩之泷熬走,他就先无聊死了。他懒懒瞥了一眼韩之泷,写下——‘抱元守一,以静制动,保养精血。’
“不懂......”
裴知意摆摆手,视线重回书中,透出的无声态度就是‘人傻就少说话’。
韩之泷则是长了毛的猴子,一刻都闲不住,陪着干坐片刻便浑身刺挠,浑身不得劲儿,只想跑到外头溜上一大圈,大喊几声。正欲不耐离去,外面传来一女子声音:“你们当家可在?”
“在是在,就是......”
“刚好我来看看寨子新来的妹妹。”截断守卫话声,一年轻女子转过守卫,扭着水蛇腰,拎着一食盒,就这么赤喇喇走进来。
见韩之泷果然在,笑盈盈走近,檀口轻启,声音婉转:“我听说新来的妹妹有心痛之症,你二叔之前因我病了,特意去城里买的燕窝,我心想着妹妹或许也能吃得,特意送了些过来。”说话间,眼神似勾盯着韩之泷——一身干练的武服,挺拔身姿,魁梧身形,修长双腿,如玉面庞,刚练完武浑身冒着热气,看得她愈加心醉。这蓬勃的、带着山野气息的年轻活力,是李阎那身陈腐酒气永远无法比拟的。
韩之泷只当她是好意,愣愣地抱拳道谢:“原来是这样,谢李二嫂。”
黄巧巧听到“李二嫂”三字,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听着像把她叫老了十岁,似娇似嗔说道:“你我都是一家人,又是一样的年纪,何必如外人一般称呼,只叫我巧巧就好。”
“李二嫂可还有事儿?没事儿就赶快回去吧。”韩之泷不解风情下着逐客令。
“这不是你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怕你随便对付着。看你,这么冷的天,怎么穿的这般少?”黄巧巧说着,作势要抚上韩之泷的肩。
韩之泷反应迅速,侧身躲开,手中长棍下意识一撩,正打在了黄巧巧的手臂上。
“嗳呦。”黄巧巧吃痛惊呼,直退三四步才停下。
“李二嫂见谅,我以为有人突然偷袭呢,出手便重了些。李二婶有心,用在二叔身上就好,他自然会更疼你,我这儿...自有侍女使唤。”
黄巧巧龇牙抚着手臂上的疼痛发麻,心中暗恨:白长这么大个,如此不解风情,真是榆木脑袋。
说到侍女,黄巧巧目光转向那道姑——梳着妙常髻,覆天青色巾帻,垂下左右两长条布帛,一身同色素长袍,宁静素淡、仙风道骨,看起来男不男,女不女,妖不妖,道不道,倒是有一两分像画上雌雄莫辨的菩萨。
她今日来送燕窝,就是想亲自瞧瞧这‘静安’。只听旁人说她被韩之泷给收了,在寨中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洗自己的衣服,只说是身体不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吃的饭菜都是范大娘特意做的不沾油腥的素菜。不仅让那神医日日来诊脉,连韩之泷都时时亲自‘照看’,‘金贵’的不得了!
今日一看,果然是与寨中的众人有所不同。黄巧巧自认为是十里八店的最夺目的,就连林小凤那粗俗的野丫头都比不上自己的温婉柔情,可就今日这一照面,那道姑只似笑非笑扫了一眼,带着一种俯瞰尘寰的疏离,仿佛在嘲笑自己方才的拙劣,令人相形见绌。
“这位...就是静安居士吧。”黄巧巧虽是心里不忿,面上还是浅笑,指尖紧紧掐进掌心,“真是一美人,只是可怜不会说话。”
裴知意洗衣时常听众人七嘴八舌的聊天,别人对他‘方外之人’和‘哑女’的身份根本不设防,甚至有人跑来对他倾吐心事,竹筒倒豆子般说个痛快,不等他回复,便已心满意足离去。
做了一把‘妇女之友’,裴知意对寨中人员了解个大概。
原先的大当家,也就是韩之泷的父亲,在家乡开了一镖局,颇有名气,可当地州官看上了韩之泷的母亲,威逼利诱都不成,便和一商户合谋,让商户去韩家镖局托一单价值昂贵的镖,再派人伪装成山贼,暗中埋伏劫镖。商户到官府中告镖局,那州官趁机发难,将韩之泷的父亲下狱,欲夺其妻财。
韩父生性豁达,广交好友,有一帮江湖飘摇客作兄弟,他们听其含冤下狱,暗中集结,露夜将人从狱中劫出,逃到峪岭,占地为寨,落草为寇。
其中就包括范大娘兄妹,范大娘夫妻原先是开饭店的,因为有一次巡边御史在店里吃坏东西,当地官员为了讨好那御史,就以谋害官员的名义将人扣下,当晚就把男的打死了,范大娘那时候在娘家躲过一劫,后随着兄长到了峪岭安家。
后来寨子越发展越大,韩父立下规矩,老弱妇孺、婚丧嫁娶不抢,只取贪官污吏、奸商富豪,专打大户老财,对贫苦人民则多方体恤,秋毫无犯,违者就地正法。
而李阎——李当家嘛,家里是开武馆的,自小就争勇好斗,无恶不作,力大如牛,有一次意外打死一官吏亲戚后逃到峪岭。本就是自己醉酒后打死人,非说是受官吏逼迫下失手伤人,得到韩父的收留,又因李阎双锤抡的呼呼作响,善于投机取巧,虽然有一身痞气,底下人只称赞其有豪杰不羁之姿,又因为名字单字一个‘阎’,自取了个诨名‘黑阎王’,与韩当家结为异性兄弟,作为寨子中的二把手。
在韩大当家和其妻子死后,李阎主事后,不再论品行,大肆收纳人手,收编南地的贫穷百姓家里的男丁、流民,扩张自己势力,故李一支多是鱼龙混杂。
李阎年轻时候家里安排取了一正经妻子李大嫂,跟着李当家逃到山里。过了几年李阎只嫌弃她木讷呆愣,长的寡淡,不知情趣,又讨了一个年轻的小妾,便是眼前的这位黄巧巧了,听说之前是县里的歌姬,体格风骚、声如莺啼,李当家甚爱之。
她今日前来,鲜红腰带勒得细细,撑的胸脯高高,对着韩之泷,轻侧粉面,微露细颈,面含春娇三月花,暗藏风月秘蜜情。
裴知意看着她与韩之泷打着机锋,话头引到他身上来,不禁暗笑:可有意思,别人都只叫我小娘子,她倒是第一个叫我居士的,这是在暗讽我呢。
“你的家人怎么舍得你入空门?”黄巧巧问。
裴知意随手在一旁的纸张上写到‘命中有灾,出家为道’。
黄巧巧做歌姬的时候,被教过背诗填曲,还会写字,作诗也能憋出一两首来,在普通女子中已是难得,更何况还在寨中,这也是她自得的地方。故意将纸上八个字婉转念出,惋惜道:“哎,真是多灾多难的可怜人。”暗暗冷笑,既然是来了这山匪窝中,可见这灾是没躲过去,神明保佑不了任何人!
裴知意浅笑,又写下——‘你桃花泛滥,恐有早折之像’
黄巧巧清字迹,瞳孔骤缩,脸上的媚笑瞬间冻住,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你!你!我好好来看你,你竟然咒我?!”猛地扑上前,一把夺过纸张撕得粉碎,“给我说清楚了!不然今日绝对没完!”
韩之泷一个头两个大,两女人在练武场拼刀法,他倒是看过;两个没有武功的女人动手是怎么样?互相扯头发挠脸皮?这也太难看了些......还是自己看着点儿,可别真打起来了。
‘扶乩相面,谨言一句。’
韩之泷扫了一眼,扶、扶什么?但‘相面’他看懂了,对黄巧巧解释到:“这静安不是道士么,懂一些玄学道义,你就当个笑话听了就算了,嗳,李二嫂,我听到二叔在叫你,你快走吧。”一边说着,一边开始轮棍子虚虚往外赶人。
黄巧巧气得浑身发抖,狠狠剜了裴知意一眼,冷哼一声,也顾不上扭她的腰了,气急败坏的离去。
“你还会看相?”韩之泷有些好奇,想让她帮他看一看。
‘信口胡诌,替你挡灾。’
“哈哈哈哈,你可真有意思,我真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呢。”韩之泷一愣,随即大笑出声。
刚好此时门外有人来报说李二当家有事相商,来请韩当家。韩之泷提了棍便往外走去。刚好碰上廖老来送养心丸。
“老头来送药啊。”韩之泷随口招呼,见廖老红光满面,步履轻快,毫无前几日的颓色,心下顿生疑窦。伸手夺过他手里的小瓶子,倒出一粒棕色水蜜丸,张口就吃,刚开始微甜,韩之泷嚼了两下,后劲儿苦味爆发,还伴随着微麻和肉桂的辛辣。
“呕......呸呸呸!”
“哎呀,这药是混吃的?直接水送服就行,你当花生米呢还嚼......”
韩之泷摆摆手,表示廖老别说了,强忍着恶心,踉踉跄跄地朝议事堂奔去。
廖老抿着嘴偷笑,踏着四方阔步走进,假模假式的给裴知意把脉。
裴知意无奈的看了廖老一眼,‘收敛点,太精神了,别露了。’
廖老才明白韩之泷多看自己一眼是为啥,立马收起得意神色,嗳,小老儿哪会演戏啊!写下:‘到底何时走?’
‘快了。’写完,裴知意随手将方才的纸张放入盆中烧毁,烟雾悠悠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