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老大

    曲坚奉贺兰暨之意,带人进山搜寻那‘丧家之犬’——韩之泷一行人。循着马匹痕迹、箭矢和断断续续出现的血迹,耗费五日,终于在一处深草丛掩蔽的山洞里,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寨门箭羽中已让韩之泷的人折损大半,一路奔逃更是伤亡不断,又无法进城去,只好往西遁入绵延千里的山林。为掩护仅存的兄弟,韩之泷孤身引开追兵。几番恶斗下来,他那柄早已弯曲的银枪果然就断了。他自己也添了数道伤口,虽非要害,但失血过多加上连日不眠不休的奔命,终是力竭,蜷在山洞深处昏死过去。

    曲坚一进山洞,韩之泷猛地惊醒!以为是李阎的杀手追至,不及细想,凭着本能便是一记凶狠的扑杀。曲坚反应奇快,横刀出鞘,寒光一闪便格住攻势。韩之泷体力早已透支,手中只剩一柄长匕首,勉力支撑几招便落了下风,终被曲坚反剪双臂,死死按在地上。

    瞥见随后涌入、身着制式军服的兵士,韩之泷心头一松——是官府的人,至少暂时死不了,只来得及吼出一句:“别他娘的横着扛我!会吐!”便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有意识的时候,耳畔传来模糊的对话。

    “他何时能醒?”一个空灵的女声。

    “快了,就是脱力了,没啥大碍,身上都是轻伤,止住血就行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听着莫名耳熟……在哪听过?

    “哎呀,他生得这般招人疼,你怎么不早说啊?”

    “非礼勿视。他是俊俏,但是没脑子。”另一个年轻男声慢悠悠响起,说的话却是十分恶毒。

    什么叫没脑子!趁老子昏睡诽谤我!韩之泷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猛地睁开了眼!

    就见在橘黄烛光中,一个白袍男子正背对着他,宽袖微展,似要遮挡什么。一个女子却毫不客气地推开他的袖子,探出半张脸来,眼眸清亮:“咦,你醒啦?”

    韩之泷撑起身,环顾四周——雕花木榻,锦缎被褥……这哪是牢房?他最后的记忆分明是被官兵擒获……“这是哪?”他声音沙哑,带着警惕。

    一个熟悉的身影踱到他床边,伸手搭脉,捻着胡须:“哟,小伙,身体素质不错啊。”

    “廖老头,你不是......你是怎么出来的?”韩之泷认出他来,他不是被人看守在寨子里吗?

    “当然是有贵人相救喽。”廖老抿嘴一笑,侧头看向那白色衣袍的男子。

    那白袍身影依旧纹丝不动。韩之泷死死盯着那背影,一股荒谬又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不确定的试探道:“......静安?”

    裴知意见躲不过去,坦然转过身来,脸上恰到好处地浮起一丝讶异,又端起无懈可击的温煦笑容:“哦?阁下认识我的双胞胎妹妹?”

    你大爷的双...胞胎妹妹......!韩之泷拳头瞬间攥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暴跳。真当老子没听到他那句‘没脑子’的评价啊!这一刻所有碎片和疑点都串联起来了,从“静安”的出现,到寨子被拒……自己被他耍了!

    这口气要是咽下去,他韩之泷这十几年就算白活!他猛地飞起一脚直踹裴知意面门!......姿势凌厉,角度刁钻,可力度......怎么软绵绵的?

    裴知意眼皮都没抬,袍袖随意一拂,便像扫开一片落叶般将他掼回床上。

    韩之泷哪肯罢休,抄起身下的枕头狠狠砸去。裴知意随手打落,枕头后如影而至的是韩之泷如猎豹般弹起,五指成爪,带着破风声直锁裴知意咽喉!

    裴知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手腕却更快,精准扣住韩之泷袭来的手腕,顺势一拉一拧,轻巧地将人反剪压制,再向前一送。韩之泷踉跄着跌回床沿,气血翻涌,肺都要气炸了,挣扎着还想再扑。

    贺兰暨在一旁看着,感觉这一幕怎么好像狗叼骨头棒子啊......唇角微勾,好心提醒被“七擒”的“孟获”:“省点力气吧,为了防止你逃跑,给你喂了廖老的化绵丹,筋骨酥软,你是使不出武力的。”

    韩之泷几个回合下来,不仅没占到半点便宜,反被戏弄得气喘吁吁,憋屈得几乎吐血。他瞪着裴知意,眼神像是要吃人:“有种给老子解药!有本事我们好好来一场啊!使这下三滥的手段,算什么英雄好汉?!”

    廖老适时抖开一张告示,凑到韩之泷眼前:“小子,听说你被自家寨子扫地出门了?不如早早弃暗投明,跟我们合作,也好替你那些枉死的兄弟讨个公道!”

    韩之泷一把夺过告示,看也不看,“嗤啦”几声撕得粉碎,狠狠扔在地上!他猛地跳上榻,赤脚站着,居高临下,试图用高度弥补此刻的虚弱,梗着脖子吼道:“呸!跟你们官府合作?下药阴人,说一套做一套,行事鬼祟,下作透顶!想都别想!老子宁可死,也绝不给狗官当差!”

    “话不是这么说的......”廖老还想劝两句。

    “闭嘴!没门儿!”韩之泷吼声震得房梁都似在抖。

    反驳、劝说......

    吵得贺兰暨脑瓜子疼,索性直接离开了。贺兰暨一走,别人也不待着了,就留下了一个伺候的小厮和门口守卫。

    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韩之泷像只不断残喘的小兽,看着地上被自己撕碎的告示,怔怔发愣,紧抿着双唇,眼神晦暗不明。半晌,攥起拳头狠狠砸在木榻上。

    ......

    曲坚像拎小鸡崽似的,提着韩之泷的后衣领,将他带到贺兰暨面前。

    “这是你这三天里第五次逃跑了,你还真不嫌累啊。”贺兰暨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盖。

    韩之泷挣开曲坚的手,站稳了,脸上臊得慌,心里更是窝火。这破院子看着平平无奇,又不是衙门牢房,怎么守卫严密得跟铁桶一般?!还有这个高个木头,每次自己要摸到外墙了,这人总是跟鬼影一样悠悠出现,一把将他拎回来!

    “少废话!”他别过头,梗着脖子,一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滚刀肉模样,“要杀要剐,给个痛快!甭想费口舌劝降,没用!”

    贺兰暨闲闲喝着茶,这几天从裴知意口中了解到韩之泷的身世,倒也理解他对官府的抵抗情绪。

    “那逼迫你父母的狗官,你不想知道他的下落?不想报仇?”

    “切,你能知道?”韩之泷嗤笑一声,他也曾打听过,只听说是调走了,迁哪去了就不知道了。

    贺兰暨示意,侍立一旁的轻鸿立刻上前,将一封信笺递给韩之泷。韩之泷一把抓过,囫囵吞枣般大致看懂了,在最后的两个字上瞳孔骤然收缩,死死钉在那里。

    “你说的那个狗官,早投入别人门下,靠着长官一路提携,调回京都,官至四品,五年前告老,定居......”

    “扬州。”韩之泷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低沉嘶哑,眼神闪着凶光。

    “光荣告老、儿孙绕膝,我都替你着急啊。”

    “你会有这么好心?”韩之泷猛地抬头,看向贺兰暨。虽然之前没和这女子打过交道,但是那日初次会面,其他人都隐隐以她为尊的态度,可见其身份不一般。眼前这张脸,欺霜赛雪,眉目如画似仙女,可眯起双眼盯着人看时,感觉跟花蛇吐信一般,浮动着捉摸不透的危险。若说小凤是外在暴烈,心思就跟山间小溪一样单纯;眼前这女子就是飞流瀑布,外在声势浩大,又带着不可违抗的威仪,和她面对面的时候,总会忍不住被她牵着鼻子走。

    “我当然不是好心,我是想留你帮我办事。”

    “别想了!我是不会跟官府中人合作的。你们赶尽杀绝是家常便饭,自己贪图享乐,横征暴敛,逼得多少百姓活不下去才投了寨子?老子不干这助纣为虐的勾当!”

    “哦,听你这么说,你还挺有侠气?”贺兰暨轻笑,“听说你们口号是——专打大户老财,体恤贫苦人民?”

    韩之泷被她这轻飘飘、含着讥诮的语气彻底激怒了,猛地挺直脊背,双目喷火:“你养尊处优,懂个屁的百姓疾苦!下头的人累死累活种一年地,也就勉强混个肚饱!上头那些贪官污吏、和尚富豪,却不用缴纳税款还受底下人的供奉,不打他们打谁?!”

    贺兰暨脸上那点浅淡的笑意倏然敛尽,面无表情,周身的气场却骤然沉凝,带着山雨欲来的威压:“你以为你是在替天行道,行侠仗义?抢了点钱,散给穷苦人买几碗薄粥、抓两副草药,就觉得自己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了?

    好~按你的道理,官府不作为,便由你来替天行道。你抢的,不过是些贪官污吏、为富不仁之徒,抢来的钱,不过是物归原主,还给百姓罢了,对么?

    可笑,走四方的商队既已知南下危险,便会选择东行、西游、北上,做生意嘛,到哪不能干。有才能、想作为的官员,谁还愿意被派到这‘是非之地’?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你以为你伤害的是官、商?他们立马就能从你拿走的小小损失中缓过来。可是真正生于南地、长于南地的百姓,商驿绕道、官府不管的地方,真的有好日子过么?你给他们的伤害是钝刀割肉,你间接伤害的人比你接济的人还要多得多!

    说什么劫富济贫,济了谁的贫......你的盔甲,那杆断枪,呵,原来是先济你们自己的贫啊~这算是是什么英雄,狗熊!狗屎!”

    裴知意适时地递上一杯温茶——润润嗓子,说这么一大段话不嫌累啊,怎么还越说越粗俗了呐,再说下去您‘伟光正’的皮就要暴了。

    贺兰暨的话,字字如九天惊雷,狠狠劈在韩之泷心头!他方才一番“豪气”,被打击得支离破碎,显得他过往十五年无比苍白可笑。他双手死死攥紧,微微颤抖,双眼爆裂,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炸开。他想嘶吼反驳,话语在喉腔中咕哝,憋得脸通红,始终说不出口,最终只是死死地瞪着贺兰暨。

    一直沉默旁观的裴知意,深知韩之泷对山寨那份复杂的情感,那到底是他仅存的“家”。适时开口:“廖老在寨中时,曾在李阎居所后山的密室中,亲眼见过被掳掠捆缚、准备贩卖的女子。”

    “不可能!”韩之泷心头剧震,狐疑是他使的计谋,可......自己......确实对李阎一派的活动不甚了解,更谈不上约束。

    “你已被逐出山寨。”裴知意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惊疑,缓缓道,“那些还念着你父亲旧情、站在你这边的人,你以为李阎会放过他们?寨子里那些像范大娘一样的老弱妇孺,她们所求,不过是一隅安稳之地。可你,制不住李阎日益膨胀的野心。再这般下去,你心中那个庇护所、世外桃源,只能是变成长在盛国腿上的毒疮,终有溃烂流脓、被连根剜掉的一日。现在还有机会,你且回去想想吧。”

    韩之泷如遭重锤,失魂落魄地转身,踉跄着走了出去。脑子里乱成一锅粥,贺兰暨诛心的话语、裴知意揭露的真相、山寨的影像……无数碎片疯狂冲撞,也不知道方向,只愣愣的一个劲儿往前走。

    “嗳,再往前你就要栽到湖里了!”一个苍老带着戏谑的声音。

    韩之泷抬眸,湖边凉石上,廖老正优哉游哉地撑着钓竿。他在一旁蹲了下来,抱着膝盖,眼神空洞盯着湖面半天不说话。

    廖老瞥了他一眼,这狼崽子此刻蔫头耷脑的样子,倒显出几分少年人的可怜。闲得无聊,便试着搭话:“小子,平日除了打架,还爱干点啥?”

    “......练武吧。”声音闷闷的。

    “那喜欢听书不?”

    “......还行。”

    “最喜欢哪一段?”未等他回复,廖老自顾自的说起来:“我最喜欢神鬼志异,诡谲玄幻。嘿,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这身医术就是当年痴迷炼丹修仙,瞎鼓捣出来的!”

    “我......”韩之泷沉默片刻,低哑地开口,“小时候练武,就是想在玩伴中当老大......后来,听说了爹娘的事,就想......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再吐出“行侠仗义”这四个字,舌尖竟泛起难以言喻的苦涩。

    “这很好啊。”

    “可我......”韩之泷的声音哽了一下,“我不知道我做的......到底对不对。”自以为的正义,原来可能是更大的伤害?这认知几乎将他撕裂。以往信念全部崩塌。

    廖老人精一般的人物,看他这副模样,便猜到了八九分。“傻小子,你呀,就是在那个山窝窝里呆得太久,人都呆傻了。你看我,求仙问道,却歪打正着学了救人活命的医术。刚巧碰上了,我就医一医;可千里之外的人生老病死,都要我担忧的话,我愁得过来吗?别去想那些虚头巴脑的‘正道’‘正义’,守住本心,但求无愧罢了。”

    “寨子......真的很不好吗?”

    “呃......”廖老被问得一噎,翻了个白眼,“你问我?老夫我可是被捆上山去的!这世上,有几个乐意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活的吧?哎哎哎,有鱼!钓到鱼了!”

    没理会手忙脚乱收杆的廖老,湖面的粼光映着韩之泷失焦的瞳孔忽明忽暗。过了许久,他猛地站起身,朝府门外冲去,这次,没有守卫拦他。

    长街坦荡,人声鼎沸。刚出笼的包子蒸腾着诱人的白气,酒肆里飘出醇厚的酒香,小贩悠长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担着时鲜果菜的农人擦肩而过,孩童举着糖人嬉笑着追逐......这一切,与他记忆中只在暗夜里潜行、如同鬼魅般穿行的冷清街道,如此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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