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离别

    晨曦微露,薄雾轻笼,有人来,便有人走。

    韦府门前,雪白骏马旁,裴知意一袭利落青色劲装,拎着一小包袱,身姿挺拔,昳丽面容在晨光中格外显眼。

    廖老塞给他两瓶丹药、几包毒粉...嘱咐道:“路上用,路上用啊。”

    刚开始和裴知意最不对付的韩之泷,这几天跟着裴知意吃喝玩耍,又肯借他钱,再加上天生的没心没肺没心眼,一会儿功夫就处得哥俩好似的。看抠门老头都准备了东西,自己不拿点好像不够意思,可一摸空空如也的口袋,又看了看手上拎着的包子。

    今早范大叔开的包子铺开张,他赶早去买了五个,还热气腾腾,自己一口没吃,忍痛割爱一推:“给,刚出屉的包子,路上吃。”

    “乖,吃独食,烂肚肠昂~”裴知意含笑接过,顺手系在鞍旁。

    轻鸿上前,递上一个大包袱:“这里面有几套衣服,都是新做的。这一盒是香料,那两个木瓶是洗头洗澡的清露膏,还有一小袋干粮,泡水就能吃,这些...都是主子嘱咐我准备的。”

    裴知意接过,顺着轻鸿的眼神,看向人群后斜斜倚在柱子旁边的贺兰暨。晨光中,她裙裾流光,披帛轻垂,如天边裁下的云霞。一支玉簪松松挽着青丝,几缕碎发垂落颈边,懒懒地垂着眼眸,似乎是因为早起有些不耐,从出现到现在就没说过话。

    “诸位保重。”跨身上马,与众人告辞,余光却一直注意着贺兰暨。

    我走了。

    我可真走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真的......一眼都不看?

    当归都知道跟豆蔻道别,连曲坚都抬手相送,她怎么......我今天很难看么?不可能!小爷玉树临风日日如此!不看拉倒!裴知意气闷,一拉缰绳,催马前行。

    贺兰暨正低头抠着指甲上贴歪的金箔碎,心气越发不顺。抬眼,恰见裴知意策马离去的背影。他腰间金銙玉带在朝阳下刺眼夺目,佩着一柄长剑,剑穗正是那日送的五色平安结菩提子念珠,交叉成两圈,缀在剑柄。她迎着日光微微眯了眼睛。

    “豆蔻。”

    豆蔻闻声,立刻调转马头,欣喜跑了回来。

    裴知意一时不防,差点没稳住身形,只当她有吩咐,利落下地。

    贺兰暨却一步一步缓缓径直上前,猛地一把攥住他腰带,倾身便咬在他唇瓣上。一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一点没给人反应的时间。

    裴知意骤然瞪大眼睛,少女身上馥郁香气扑面而来,差点把他淹没;近在咫尺的羽睫下,那双含情凤眸只专注看着自己,叫人有些眩晕;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仿佛只听见远处鼓楼的晨钟。

    不仅裴知意愣住了,众人皆目瞪口呆。

    曲坚迅速转身,当自己是块石头。

    韩之泷眼珠快瞪出来,被廖老强行捂眼扳过身去——小孩子家家的不适合看这个,哎呀,这女娃果然生猛厉害。

    轻鸿和檀云赶忙低头看着自己鞋尖,檀云转着眼珠,嘴巴都合不上,默默碰了碰轻鸿的鞋尖传达自己的心声——这人谁啊!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跟我说?!

    轻鸿鞋尖回碰——嘘!噤声!

    二人彼此气息交换,贺兰暨嗅到他身上似桃子般清甜柔软、又似青松般淡雅悠长的香气,不禁双颊微烫。舔了舔似初绽山花的唇瓣,忽地用力咬了一口,随即把人推开。

    裴知意怔怔望着眼前人,她双眸水润,脸颊薄红,含情动人;不知为何,唇上牙印带着些许痛意,心里却软得一塌糊涂,一时间想说的太多,汇聚到一块却不知从何开口。

    “你......”

    “试了一下,还不错,挺甜的。”贺兰暨点了点自己的唇,眉眼弯弯,态浓意远,嚣张气焰。

    ......告辞!

    裴知意耳根瞬间烧透,强作镇定,双脚浮软,落荒而逃。也不知自己怎么上的马,走出很远,凉风吹得够久,才惊觉双耳通红滚烫,他捂住胸口,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出来。

    ——————

    峪岭的山道终于开工了,快要到冬季,正是农休的时候,召集的农夫,再加上服劳役的土匪们,人手充足。

    章鸠忙里忙外,现场勘察、监督进度,甚至亲自挑土挥锄,更加深刻理解文章中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分量,史书上的一句话,里面有着多少人的血汗。

    言司法则负责犯人们起居、点卯等等,楠司马则是在司户上任前暂时管理支出花费,他虽生疏,好在能时常跟瑛子商议,倒是逐渐上手。

    林鹗就着一只手也开始挑土运石,林小凤想去帮忙,被林鹗制止,说本来就是他的罪责,就应该他来还,而且廖先生不是说了么,多练练说不定那只手还能恢复的更好些。

    见父亲坚持,林小凤也只好在旁边帮忙搭把手、递个毛巾。林夫人也不放心,主动承担了官府中送水的工作,在旁边支了一个棚,给干活渴了的人倒茶,有时还会做一些点心分给大家。

    这日,林夫人迎面遇到了几张熟面孔——原是山寨的妇人。

    她特意选了几个比较大的饼,给她们送过去。却被一瘦瘦高高黑黑的妇人猛地撞开,饼就掉在地上,林夫人也踉跄几步才稳住。

    “呦,我当时谁呢。”

    “呸,谁要你来好心啊,大家都要干活,凭什么你没事儿。”

    “嗐,人家现在还给官府办事儿,高人一等呗,怎么能和我们平起平坐呢,没得跌份。”

    “她男人断着手都要来干活,白费功夫!”

    “我原先看她傲气得很,寨子里就她破讲究......”

    其他人七嘴八舌的说起来,完全把林夫人排斥在外。

    林夫人默不作声,弯腰把掉落的饼捡了起来,拍了拍粘上的土。

    林小凤看不得母亲受委屈,一脚踢在了刚才那撞人的膝盖上,那妇人直接‘哎呦’一声,扑倒在土堆里。

    “小丫头片子你找死!”妇人挣扎着起来,做势要扑过来扭打,被其他人拦住。

    一直在旁边沉默的范大娘,过来扯了那妇人一把,环视众人:“好了,活这么多还不够你们累的是吧!”

    其他人看范大娘出面调和,也不好再说什么,便散了。

    林小凤犹自不忿,被她娘一声呵了回来,“别闹了。”

    “我们又没错,处罚也是刺史定的,凭什么这么对我们!”连昔日寨子里玩耍的小姐妹都躲着她,自己主动凑过去打招呼,她们反倒跟见了鬼一样纷纷走开。

    林夫人只摸了摸小凤的头,很多事情没有什么对错,人嘛,总有些牢骚,要找个发泄的出口。

    “她们不吃,我吃!”林小凤抢过方才掉落的饼,跑到一边没人的大树后,狠狠咬了一口。

    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们不喜欢,我还不稀罕她们!白白糟蹋娘的心意。

    这饼儿怎么这么干,噎得喉咙发紧......明儿要跟娘说说多放点果馅儿。眼前怎么雾蒙蒙的,是起雾了?还是自己中毒了?!

    “你......没事儿吧。”一道温润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林小凤转过头,只见阳光下一模糊的男子身影,使劲眨了一下眼睛,蓄满眼眶的泪水落下,才看清眼前之人——皮肤白皙、一双圆眼含着笑意看着自己。

    “擦擦吧。”修长的手递出一块素白手帕。

    男子...身上也会带着手帕?林小凤心头掠过一丝诧异,迟疑接过,瓮声瓮气道:“……谢谢。”

    楠瑜乐正是代他爹来清点用具,忙活半天,又累又饿,正准备到茶棚歇脚,便瞥见树后露出的鲜红裙摆随着它的主人一耸一耸,走进一看,是一个小姑娘眼眶通红,一口一口嚼着饼,忍着不让自己落下泪来。

    好像个山兔子,他鬼使神差走上前询问,她仿佛吓了一跳,那汪汪泪水决堤了似得流个不停。

    “怒伤肝,悲胜怒,吃个话梅接着哭~”楠瑜乐促狭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包果脯零嘴,听说流泪的人应该吃点咸的。

    林小凤迟疑片刻,携了一块含在嘴里,外头有一点咸,再是酸酸甜甜之味,仿佛把体内郁结之气冲散,“唔,好好吃!”她从来没吃过。

    “好吃吧,主街拐角那家的小摊卖的果脯卖的可好了。”楠瑜乐看着她手里的饼,“我能尝尝这个饼么?”实在是饿得慌......

    “啊?这个么?”林小凤从包里拿出一个新的,“给,这是我娘做的。”

    楠瑜乐欣喜接过,咬了一口,“嗯!好吃,掺了蜜吧,好像还有些覆盆子的味道,你娘亲手艺真好。”

    “你舌头可真灵,就是放了覆盆子和的馅儿。”终于有人欣赏娘亲的手艺,林小凤眼睛亮了起来。

    “庆街巷里有一家小店,”楠瑜乐吃得满足,随口道,“他们卖的饼巴掌大小,脆脆薄薄,配上里面的猪肉馅儿,可香了,口碑相传。来的都是熟客,一般人还找不到店铺呢。下次再遇到我带给你尝尝。”他一心吃饼,浑然不觉,只当是和朋友兄弟闲聊,随口接了一句。

    林小凤微红了脸,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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