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

    四更鼓刚过,潮湿腥臭的气味弥漫在狭小浑浊的空间里,远处隐约传来犯人的咳嗽声。

    这是......下雨了吧,他被‘特别关照’,关的牢房连窗户都没有,若不是有打更的声音,连过了多少时日都不清楚。

    裴知意身着粗布囚服,隐隐透出血迹,头发散乱地披在肩头,眼神透露出些许无奈,他干脆岔开腿,身子重重靠在冰冷墙壁上。多日未进水米,一个动作牵动满身伤痕,不由轻轻倒吸一口气:“嘶……哎呀,这次真栽了。”不知爹娘他们如何了?可正为他心急如焚?

    忽然,看守的狱卒互相窸窣低语着,不一会儿竟都走了出去。牢房内死寂更甚,只剩下他自己微弱的呼吸声。

    沉重的玄铁牢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一个牢头低头弓腰,对身侧一道黑影态度恭敬异常,语气十分焦急,“要快些,这是重刑犯,我最多争取一炷香的时间。”

    那身影黑影微微颔首,牢头便匆匆转身守在了门口。

    哦?又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探望’了?裴知意强撑着支起上半身,不想显得太过狼狈。

    只见来人从头到脚罩在一件玄色斗篷里,裙裾扫过青砖上暗沉的血迹,鞋尖沾着外头的泥泞湿痕,手里提着一个漆盒,脚步轻柔。面孔隐在兜帽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一只白玉般的手从斗篷下伸出,用钥匙打开了牢门。刹那间,潮湿的霉味中混入一缕清冽的雪中春信的独特香气。裴知意睫毛微颤,不用开口,便知来人是谁。

    “哎呀呀,我的玉面郎君,怎么这么个可怜样儿了呢?”贺兰暨上前,不由分说捧起裴知意的脸左右端详,庆幸般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脸没有毁。”

    这独特的、带着点欢快戏谑的语调,是她没跑了。啧,就知道她最在意自己这张脸。他们动刑时,他竟莫名其妙下意识避开了抽向面门的鞭子,即使……压根没想过她会来。

    她不是在千里之外的梅建么,裴知意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被更复杂的情绪淹没:“你……怎么来了?”

    “我要是不来,”贺兰暨蹲下身,褪下兜帽,烛光映出她玄色长裙包裹的婀娜身姿。她眼下微青,鬓发微乱,在昏暗烛火下,那张脸依旧明艳得晃眼,只是带着风尘仆仆的倦意,“你这颗脑袋过两天就该换个地方待了。”她打开漆盒,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米汤递给裴知意,又将一壶清水放在旁边。

    裴知意看着碗里还冒着热气米汤,多日未进食,按理说应该是饥饿万分,此刻他却不敢妄动,怕惊扰了幻梦。

    还要喂?贺兰暨挑眉,以为他手伤得动不了,索性执起汤匙,先盛了一勺热汤,喂到他唇边,促销笑道:“还是说阿意你其实更盼着我去劫法场?在刀锋快要落下的那一刻大喊‘刀下留人’,这样才够刺激?”她想象了一下那场景,自己先笑出了声。

    温热的汤汁入口,一股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冰冷的四肢百骸,苍白干裂的唇瓣总算有了一丝润泽。裴知意看着她脸上狡黠的调皮,嘴角上扬,双眼弯弯,满是戏谑,偏又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的认真。

    “停,”他咽下汤,声音沙哑,“我这颗心可经不起殿下这般吓唬。” 不是梦,她真的来了?

    贺兰暨忽然倾身,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彼此的鼻尖就隔着一指头的距离,温热的呼吸伴着暗香扫过他的脸庞:“听说你看上那位钟家小姐了?”

    裴知意喉结猛地一紧,如此近的距离让他想起那日的吻,双耳瞬间升温滚烫,“没.....没啊!我连那钟家人是圆是扁都没见过!”默默的接过碗,自己一口一口吃起来,试图掩饰窘态。

    “哦?”贺兰暨这才慢悠悠撤回身子,从腰间的小包里拿出一盒药,指尖蘸了一点药膏,准备探手伸进去,“那你这一身麻烦,又是怎么回事?”

    裴知意一把攥住眼前这位登徒子的手腕,这下连脸都红了,“我自己来!”

    切,我这不是担心你在牢房里呆久了手不干净么,不识好人心,贺兰暨翻了一白眼,把药膏扔给了裴知意。

    “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但我绝对是清白的。”裴知意说道。

    “哦?你是指你的身体还是你的名誉?”

    裴知意挣开手,转过身面对着墙,紧抿着唇,一副‘送客’的摸样。

    贺兰暨噗嗤一笑,硬是将人掰转过来,“好啦好啦,不说笑了,能不能正经说会儿话,我可留不了很长时间。”

    ......到底是谁不正经啊!裴知意压下腹诽,回想那日:“我去查汀州港。那港口不开海禁,只通内河,按理勉强糊口罢了。但码头装备崭新,堪称豪奢。我趁夜去查探,发现有大船在偷偷卸货。我摸上船查探,却不小心被船上的打手发现了,仓促间跳水脱身。第二日去找汀州官府,想带人先扣下船只。谁知我刚亮明敕牒,几个高手就围了上来,交手时中了暗器麻药针,醒来就在这儿了。”

    贺兰暨低头思考,难得显出几分严肃:“你知道你被定下的罪名——数条人命官司,不必押送回京,就地处斩。”

    “我爹,我哥……他们可受牵连?”裴知意眼神微黯。

    “你怎么不问问你该怎么办?他们在裴府吃好喝好能有什么事儿。”

    “此事背后绝不简单,我虽然有些头绪,可现在身陷囹圄,太过被动,其他人又远在京都,难救近火。”

    “哦?你有什么头绪?”贺兰暨抬眼看他。

    “那船鬼祟,必是走私无疑。港口的津卒役装聋作哑,官府直接拿人命官司扣我,不知二者有无勾连。还有那钟家,我从未接触,如何就成了凶手?”裴知意眉头紧锁,“千头万绪,乱麻一团。”

    “就算证明你发现了走私船,也洗不掉杀人罪名。定你的铁证是什么?光靠着人的一张嘴可不行。”贺兰暨问。

    “那块玉佩,是说在钟家发现的,我也不没注意自己何时丢的......”裴知意有些心虚,“多半是在船上交手时,或是在水里那会儿弄丢的。当时……确实有些顾头不顾脚了。”

    “你的剑呢?还有那剑穗?”贺兰暨追问。

    “英明神武、聪慧无双的好殿下,”裴知意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我这可是蹲大牢呢,还配剑?晕过去自己就成这样了。”

    “那船上的人和官府的人你可有眼熟?”

    “没有。”她是要问官府里的人是不是走私船上的打手?他也仔细回忆过,出手的招式、风格完全不同。

    贺兰暨撑着下巴,垂着眼眸思索,裴知意甚至能看清长长的浓密睫毛,跟两把羽扇一样,光洁的额头上竟然还有美人尖。

    她突然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吓的心里一颤,连忙收回视线,只听她语气认真有带着几分调侃:“裴少爷,人证物证俱在,你可惹了大麻烦了,给你指三条明路?”

    “呦,还有三条路呢,不错。”裴知意还有心思贫嘴。

    贺兰暨掰着手指,“一呢,裴府现在被看管起来了,你可以等你哥哥升职到位高权重的时候,再为你洗刷冤屈。不过那时候你大概也烂成一堆白骨了,”她惋惜地咂咂嘴,眼底却闪着狡黠的光,“没准儿还能在歌颂你哥的话本子里,当个被一笔带过的苦命胞弟呢。”

    “下一个。”裴知意毫不犹豫,虚名浮云,保命为上。

    “第二,那牢头出自我外祖麾下,后来受牵连流落在此,用这半个主子的恩情,我现在找一个死囚换你出来。你以后就老实呆在梅建里养老,轻易不得外出,这个方法最方便快捷,即使后来翻了案,裴知意也只能永远死在这场行刑中。”

    隐姓埋名,苟且偷生?这与自幼所受庭训、心中秉持的道义,都相去甚远。但这要命的无妄之灾,难道就认了?裴知意沉默片刻,先听听第三条。

    “第三嘛,你若是想正大光明从这门出去,能帮你平反的,满朝堂除了皇帝,也就剩一个人,有这本事,还闲心肯管你这档子事儿了。”

    “谁?”裴知意侧了侧耳朵。

    贺兰暨伸出纤纤玉指,指了指自己,下巴微扬,骄矜尽显:“不过我冒这么大风险......”话锋一转,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张叠好的纸,唰地抖开,拉过裴知意的手就想往纸上按,“来,先把这份卖身契签了!满朝上下,也就我待你这般掏心掏肺了!”

    ......按手印是要先沾印泥的,我的殿下.......裴知意腹诽到,又瞥了一眼纸上写着‘为奴百年’,一把利落地抽回自己的手。“公主救命之恩,臣当涌泉相报,将来裴府分我的那份家业,臣必定双手奉上。”

    听说公主府的产业都卖了,京都的人听到风声都猜测是不是永嘉殿下行事奢靡,如今短了金银要靠变卖家产过活,他听了只想发笑,那夜檀云拉进来一箱箱的是啥,估计现在全填在峪岭上了。

    不签就不签嘛,自己就是拿出来缓和一下气氛喽,贺兰暨也不恼,浑不在意地收起那纸。起身站立,居高临下扫了一眼一身狼狈的裴知意,嫌弃的直砸嘴,啧,像掉了漆的灰脸花泥菩萨,这能看么!

    “得,你还是先留着你的‘清白’之躯吧,我走了,对了,别人给的你担心有毒不吃,若是那牢头给的食物,放心吃。别没等到开刀问斩,自己先饿成了人干儿。”

    玄色身影毫不留恋地向外走去。裴知意望着她的背影,心底莫名泛起一丝异样,轻飘飘说了一句:“你......可万事小心。”几乎低不可闻。

    那身影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并未回头,只有一句带着笑意的低语随风飘来:“说了会对你好的,安心待着吧。”人影消失,沉重的牢门合拢,将最后一丝光线彻底隔绝。

    裴知意望着那冰冷的铁栏,方才还躁动不安的心,竟奇异地落回了实处。

    贺兰暨走出牢房后,不远处墙头上等着的身影轻巧跃下,是韩之泷。

    “如何了?”他凑近问。

    “不好说。”这事儿看着简单,却又不简单。

    “那他不是死定了?”韩之泷吓了一跳,走的时候好好地,怎么一会儿功夫就这样了,果然当官的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你怎么不直接把他弄出来?”

    “别捣乱。死不了,他不走。”前后回答了他的两个问题。

    那行,死不了就成!其他都是小事儿。韩之泷闻言,顿时松了口气。

    “咕噜……”他的肚子适时叫了一声,他揉揉肚子,打着哈欠问:“大姐,咱今晚住哪儿啊?这鬼天气赶路,饿得我前胸贴后背了。”

    “客栈。”

    韩之泷双手抱在脑后,自顾自地畅想:“嘿,最好待会一进门小二就给我准备红烧肉、牛肉片,吃完我倒头就睡,美啊!”这阴雨天赶路,就跟被泥水埋了似的,自己都要发霉了。

    贺兰暨懒得理会他的美食畅想,脑中飞快梳理着几桩事的关联。汀州港、走私船、钟家命案......还得明日找个机会亲自去看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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