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先后去探查了主卧、议事厅、书房。案头凌乱地散落着文书笔墨,细细检视却都是一些寻常记录,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就当贺兰暨以为这趟是一无所获的时候,门外廊下忽闻人语声,脚步声由远及近,竟是直冲书房而来。
贺兰暨心头一紧,生平第一次做贼,饶是她聪慧镇定,一时也难免有些僵在了原地,快速巡视了一周,怎么办?躲哪呀?不能两个人躲书桌下吧,这也太蠢了点吧。
韩之泷反应极快,直接拉起她的胳膊,几乎是半提半拽地将她扯到窗边,毫不犹豫地推开窗棂,带着她纵身跃出!
窗外是钟府围起来的湖,幸好窗下有假山可以落脚,两人弓着腰蹲在窗檐下,隐在夜色中。
书房内,就听一前一后两脚步进入,一个中年男子低沉阴鸷的声音响起:“处理干净了?”
另一个声音带着惶恐的恭敬:“回大人,近三年的账册都已烧为灰烬,请大人放心。”
“蠢货!”中年男子厉声呵斥,“叫你烧了就是全烧了!留下只言片语都是祸根!谁准你自作聪明?!”
管家连忙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大人息怒!小的……小的是想着留些底子,方便日后与春秋两季的租子对账……小的糊涂!小的这就回去,立刻烧得一干二净!”
中年男子冷哼一声,“听着,立刻将钟府库藏重新造册清点。若让我发现少了什么不该少的……哼,便是你在捣鬼!仔细你的脑袋!”
“是!是!小的明白!小的绝不敢!”管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门外隐约传来他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擦冷汗的窸窣声。
假山石后,贺兰暨与韩之泷交换了一个眼神,决定悄声跟上。
就见那管家急忙回了自己的院子,取来火盆,把一摞厚厚的账本逐张撕开,胡乱丢入火盆中,引燃火折子,等待火星慢慢吞噬纸张。管家盯着那跳跃的火光,冷汗涔涔,心神不宁地转身想去倒口水压压惊,眼前却猛地一黑!
韩之泷悄然出现在他身后,一个干脆利落的手刀劈下,管家哼都没哼一声,软软瘫倒在地。贺兰暨抄起桌上的粗陶茶壶泼灭火盆。从湿漉漉、半焦半残狼藉中捏起一本边缘烧焦但主体尚算完好的账册,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钟家的生意往来、支出项目。
她一只会花钱不会算钱的主儿,看不懂里面含义,韩之泷就更别说了。
“先带走!”韩之泷当机立断,迅速将几本烧毁不严重的账册卷起塞进怀里。贺兰暨瞥见书桌上有几叠空白信笺,灵机一动,随手抓起一大把扔进尚有火星的盆里,又丢了个火折子进去。火苗重新燃起,迅速吞噬着白纸,二人才离去。
半个时辰后,管家悠悠转醒,他茫然四顾,见火盆里只剩下厚厚的、尚有余温的灰烬,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燃烧后的焦味。难道是连日操劳,累晕过去了?一动身发现后颈酸疼,不对劲儿,难道有人把他打晕的?他惊疑不定。
可一想到那位“大人”阴冷狠厉的眼神,管家打了个寒颤,那位主儿不像原家主亲厚,做事儿心狠,一来就发落了好几个人。再说那账本上的内容本就没啥猫腻可追究,只管对他回复已经处理干净了,等避过了这个风头,寻个机会远远遁去,才是安身之法。
而此时的贺兰暨和韩之泷已经摸到库房,里头也乱糟糟,银锭铜钱散落一地,几个沉重的大木箱被粗暴撬开,箱盖歪斜,里面空空如也。地上还散落着一些摔碎的瓷器碎片。
“看来真正的凶手不仅杀了人,还把钟家洗劫了,一个像样的都没留下。不是说今天葬礼办得跟皇帝出巡似的?莫非还有小金库?”韩之泷随手拉开旁边几个没撬开的箱子,里面倒是塞满了绫罗绸缎、古董字画。“切,值钱玩意儿果然都被卷跑了!没意思!走了走了,天快亮了!”他伸手就要拉贺兰暨离开。
“你是来打劫的?还是来查案的?”都从良了还改不了这毛病,贺兰暨没好气的回嘴,目光在凌乱的库房里逡巡,最终定格在墙角,“等等。”
那里堆着几个大箱子,箱子与墙壁的阴影缝隙里,她走过去,俯身从箱底与墙角的缝隙中,费力地抠出一块半个巴掌大小、形状不规则的淡黄色石头。这石头表面坑坑洼洼,糊着一层干硬的泥垢,乍一看毫不起眼,只露出的一个尖尖在火折子的微光下隐约一闪。
“你捡一破石头干嘛?”韩之泷凑过来,一脸嫌弃。
“你不应该看一块石头有什么稀奇之处,你应该想想这个和其他的物件有什么不同的。”
“石头...库房里有石头......好像也没什么吧,说不定就是钟家人用来垫箱子脚呗。”
......贺兰暨懒得再跟他废话。
“喏,这边还有点‘硬货’。”他踢了踢脚边一个被砸开锁的小木匣,里面是一叠厚厚的契书,“田产、铺子的契书都在呢!嘿,你说那凶手是不是傻?这玩意儿虽然不如金银好使,但卖给黑市也能换不少钱啊!”
贺兰暨忍不住敲了他的头,“你傻呀,你以前打劫,会拿别人的田地和房产么?用你们的话说——烫手啊!”
“虽是难吐赃,但是慢慢出手可以卖给黑市啊。再说我盗亦有道!何曾干这种断人根基的事儿!”
这倒是提醒贺兰暨了,眼睛一亮,“哎,你说的有理,他们为什么不拿?说明他们来的匆忙,走的更匆忙,甚至等不及卖给黑市。说明钟家命案这是临时起意的,不是蓄谋的。你真聪明!”
韩之泷愉快接受了她的歉意和表扬,得意地晃了晃手臂:“那是!”
贺兰暨又翻了翻那叠契书,记下上面写的地址,又原样放了回匣中,两人不再耽搁,动身离开。
回到下榻的客栈,轻鸿早已备好温水和软巾,一见贺兰暨沾着夜露微尘的身影,立刻心疼地迎上去,用熏了暖香的软帕细细拂去她发梢、肩头的湿气,又用一件滚着厚实风毛的斗篷将她严严实实裹住。檀云端上来一碗滚烫的姜茶。
一旁被彻底无视的韩之泷,看着她这“众星捧月”的待遇,他却无人问津,一番辛苦怎么没人给他嘘寒问暖啊,不禁有些心酸,他可真是没人疼没人爱的。
贺兰暨嫌姜味儿难闻,倒了半碗分给韩之泷。
韩之泷一扫郁闷,一口气全喝了,一股暖流从喉咙直烫到胃里,喝完贺兰暨让他把账本拿出来给檀云看看。
“你看看这个,可能看出什么?”
檀云在算数一招很有自己心得,算盘打得精,账目看得透。她管理殿下的资产,鼎盛时期,殿下的田产园林遍布于京城城郊内外各地,为她寻找珍宝的商队足迹远至西北沙洲,更别说平常圣上皇后的赏赐、其他家的人情往来送的礼,一年做的帐册子都能摆满四层书架。
她拿到账本,先是掸了掸上面的灰烬水渍,摊开后直接翻开最后一页,下意识先对总数,总数没错再对岁入、岁支两大项,先抓主干,再理枝节。
三大本账本,一炷香时间她就囫囵吞枣般翻完了,也对钟家底细有了大致的了解。
“殿下,这三本是三年前、四年前、五年前的钟家账本,账面本身是平的,没什么做假的痕迹。钟家收入基本都是田租收成、山庄产出,渔场的进项。支出嘛,就比较繁杂了,月例银子、人情往来、修缮祭祀、开仓放粮......倒也都是大家门户常见的开销。”
以上都是账本实际记录的,檀云接着说出她的推断:“但是,仅就这三年,田庄产收成是逐年减少的,可府里的各项开销却是一年比一年大!但凡平日里有个寿礼、节礼、祭祀等额外的支出都要从库里提银子,每年都要赔出去十几万两银子。
按照这个势头,我估计,若无新进项的话,再过三年都要开始当东西卖人了。再过三年,怕是只剩下祖宅地皮了。”
韩之泷听得目瞪口呆,就简单的一到十,花了多少他也能看懂啊,怎么从里头看出这么大的门道的?
檀云见他问,自己也有心卖弄,得意地扬起下巴:“也不看看姑奶奶我是谁!钟家的底蕴不错,可惜到了这一代......你看看这一笔,比咱们府里还高出一截!说明他们家养的闲人太多!人一多事情也多,排场摆在那里,这些大头都省不了。再加上这两年办的红白喜事,还有每年都要雷打不动地开仓放粮、接济穷人。”
“这么说他们钟家还挺仁义?自己都快没钱了还帮别人。”
“这话也不准,我们这些人,最看重的就是名声。若开仓放粮是从他们祖宗那辈就传下来的旧习,怎么着都要咬牙做下去,就怕别人看出自家不行了,一旦露了怯,墙倒众人推。”檀云这张嘴毒的,不仅对外,自嘲起来也毫不留情,利用对手爱面子这一点让对方吃瘪,她也是驾轻就熟。
“打肿脸充胖子呗。”韩之泷一拍大腿,总结得精辟。
“所以说奇怪的很。按这账本,三年前就开始走下坡路,这三年天时又不好,夏季常有洪涝,朝廷都拨了几次款,钟家的田庄渔场收成只会更差!怎么听说他们今天出殡仪仗大的很,还有钱去办道场。”檀云说出自己的疑惑。
贺兰暨一直安静听着,此时才开口:“账上可写明他们的主要产出是什么?来源何处?”
“关键的产出明细……大概在烧毁的那部分里。”檀云遗憾地翻着残本,指着几行记录,“这里只笼统地记着‘收乌山村山货若干’、‘收沙田村山货若干’,还有城里几个铺子的租金。倒是和殿下刚才提到的田产契约里那几处庄子对得上。”她补充道。
韩之泷摸着下巴:“那他们上哪儿发的大财?难道库房里那些空箱子,不是被抢了,是他们自己把金银搬出去置办新产业了?”他想起白天在码头听到的闲言碎语,百姓提起钟家,语气里多是羡慕嫉妒,说他们‘行动气派’、‘花钱跟淌水’、‘还给子孙捐了官’这些酸溜溜的话。
“答案可能就这这块石头上。”贺兰暨掏出了那块沾满泥垢的淡黄色石头,放在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