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点了好几根蜡烛,并不显得昏暗。
阿楹坐在烛光下一边翻看着尚局的账簿,一边拨动着手边的算盘。她拨动得速度很慢,暖黄色的光线照在她未留指甲、不染蔻丹的手指上,泛着莹润的光泽。
妙菱视线落在她纤细的手指上,心里的思绪忍不住蔓延。
姑姑虽是宫女出身,但手指却并不粗粝,与她所见过的官家小姐无异。再说性格,姑姑年岁不过二十,却行事沉稳,进退有仪,而且姑姑好学,学什么都很快,仿佛什么事儿在她眼里都不是问题。
她先前在柳氏那边侍奉时,便偶尔听柳氏同她身边的宫女抱怨,说她最讨厌如皇后那般不动如山的人,做事稳得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让人厌烦得很。
妙菱觉得,姑姑这样的人,应当在某些地方也能与温慈太后相媲美。
偏如今的世道都看重女子的家世,身后没有倚仗,便很难有出头之日。
阿楹算完一笔账,动了动手腕,抬眼时正好对上妙菱那愣愣凝神她的眼眸,“想什么呢?”
妙菱眨了眨眼,回了神思:“姑姑,奴婢今儿去御膳房取膳时,遇到永安宫的人了。”
见阿楹没什么反应,妙菱犹豫了一下,继续道:“是霜玉身边的小宫女,她央奴婢告诉姑姑,说霜玉想见一见姑姑。”
这事她本来不想理会的,但又觉得事关姑姑,当由姑姑自己做主。
阿楹蹙了蹙眉,好似有些不解:“可说是为了何事要见我?”
妙菱摇头:“那小宫女也没细说。”
见阿楹没有立即拒绝,她抿了抿唇瓣,迟疑地问:“姑姑可是要去吗?”
阿楹目光微动,想到了永宁宫的那三人。
霜玉和蕊青都是宫女出身,另外一人则是原吏部侍郎袁大人之女。
说来也算是罪臣之后。
当年袁氏一族被判满门抄斩后,袁氏女本该获罪充为妓,但温慈太后却出言保全了她,让她进了宫,侍奉身侧。
当时几位皇子因为立储一事互不相让,争得头破血流之时,一日,先帝不知听了谁的进言,忽然想起来一直不曾被他关注过的扶晓,而后,下旨召见了自己的第六子。
紧接着,又仿佛一夜之间父爱大发,为扶晓赐下了不少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最后,还亲自在宫中挑了三名女子作为扶晓的侍妾。
袁氏便是先帝选中是三位女子之一。
阿楹与她没打过交道,仅仅见过几次面而已,但据扶潇说,她是个非常安静之人。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被赐给扶晓以后,她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很少与人接触,住进永宁宫后,霜玉和蕊青还偶有口角之争,却从未听过袁氏有什么动静。
至于霜玉和蕊青,二人都比阿楹年长三岁,是在扶晓十三岁时调入的毓安宫。
那时候阿楹还不懂,其实二人是专门来给扶晓通晓人事的宫女。
她也不知道这二人,尤其是霜玉,会想着从她入手,亲近她,再从她嘴里套话,从而达到接近扶晓,博取扶晓怜爱的目的。
所以在知晓真相的那一刻起,她与霜玉之间,就再没了所谓的姐妹之情。
阿楹实在不知道与她还有什么好谈的。
扶晓告诉过她,霜玉背后的主子是柳氏。而柳氏与扶晓的生母曾有恩怨,说是恩怨,其实也不尽然,只是她单纯的嫉恨。
据说,当初是因为她惹恼了先帝,才导致先帝阴差阳错宠信了扶晓的生母,而这一夜荒唐,就有了扶晓。
那会儿扶晓才十三岁,远不到该沾染女色之时,柳氏这样做,无非是想不费吹灰之力毁了扶晓。
阿楹觉得,她只对霜玉视而不见,已经是她最大的仁慈。
这时候,她也忽然庆幸扶晓的安排,没将霜玉册封,否则霜玉身为主子,便能直接派人来传唤她了,而她,甚至没有拒绝的权力。
“不去。”
阿楹的回答在妙菱的意料之中,她知道其中的真相,观阿楹的面色如常,妙菱打开了话匣子:“真是个厚脸皮的,奴婢看,她叫姑姑去永安宫准没安好心,恐怕还想着与姑姑重归于好,让姑姑在陛下面前为她美言几句呢。亏得陛下明目,没将她封个贵人,否则,奴婢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望着颇是恼火的妙菱,阿楹没忍住笑了声:“你气什么?这是人之常情罢了,没什么好气的。”
若非当真走到了绝境,恐怕霜玉也不会想来找她。
至于她的目的是道歉还是求和,阿楹一点也不想知道。
哪怕霜玉曾经的种种行为事出有因,她也不会原谅霜玉。
她见识过真心对她的人,便不会想要旁人吝啬的虚情假意。
“好了妙菱,时辰也不早了,你快去歇息吧,明儿一早可别在陛下面前打瞌巴。”
***
永宁宫
自离香找过妙菱以后,霜玉便翘首以盼。
可是一连五日过去,她也没见到阿楹的半个人影。
离香见她这样,咬牙道:“姑娘,要不奴婢去御花园找那位姑姑吧。”
近来万里无云,微风阵阵,御花园又繁花锦簇,在长茂长公主的推动下,太后和住在颐华宫的几位太妃纷纷踏出宫门,来到御花园赏景喝茶。
在帝王的默许下,长茂长公主还请来了长安城中有名的戏班子,在清音阁唱起了戏。
于是,如今皇宫里每日都能听到一声声悦耳的歌声以及欢快的笑声。
这也多亏先帝临崩前留下的遗言,只要求朝臣百姓服国丧百日,并不禁止婚丧嫁娶和各项娱乐活动。
先帝在世时,阿楹也没瞧出他有这般仁慈之心,但不可否认,这个举动确实值得世人赞颂。
长茂长公主两日前住回了棠梨宫,棠梨宫离御花园很近,阿楹与长茂长公主交好一事已经在赏花宴那日后传遍了后宫,所以这几日,阿楹也没待在御前,反而和长茂长公主在一起陪着太后和太妃们。
离香这样打算,也是基于此原因。
霜玉却惨然摇头:“不必了,她不会来见我的。”
阿楹还在怨她当初接近她想利用她一事,她不否认这一点,可她对阿楹的感情,并非都是虚假。阿楹唤她“姐姐”,她也真心觉得喊阿楹“妹妹”。
人,总有身不由己之时。
阿楹怎就不能听她道一道当初事情的始末呢?怎就不愿再给她一个机会呢?
难道、难道阿楹要打算与她死不相见吗?
想到这里,霜玉心中涌起一股酸涩之感,她闷得难受,仿佛有点喘不上气来。
离香忙为替她抚着胸口:“姑娘,还是让奴婢请医女来吧……”
霜玉不语,沉默着闭上双眼。
***
清音阁
戏班子已经散场,太后和太妃们也都回到了各自的宫中,留下的阿楹和扶潇面面相望。
“阿楹,你上回出宫见了江二,与他可有什么进展?”
阿楹默了默,没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他明年或许会离开长安,去广平郡。”
扶潇诧异了须臾,“那你们这是……”
阿楹点头,坦然道:“我从未出过长安,也没那个魄力无名无份地跟着他去广平郡。”
扶潇轻嘶了声,不可置信中又带了点疑惑:“难道你们不能先成婚么?等成了婚,你们夫妻二人想去哪儿都成,就当是游玩了。”
“长茂,你当然可以与辛公子这般。”
阿楹苦笑,没跟她仔细解释,只是直白地道:“可我不行,江二公子也不行。”
扶潇端起茶水饮了一口,在她的余音下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半晌,她又问:“那你便打算一直待在皇兄身边了?”
阿楹点头。
除此之外,她也没得选。
扶潇用余光觑了觑她,“阿楹,你对皇兄,可有什么想法么?”
阿楹一怔,仿佛不解:“什么想法?”
“就……”扶潇支支吾吾,目光闪躲间,一抹宝蓝色身影映入眼帘。
那人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朝这边走来。
扶潇目光闪了闪,似是不经意间将声音拔高:“我瞧着,皇兄待你比谁都好,阿楹,你对皇兄,心里可有些别的想法没有?”
阿楹背着光,并不曾瞧见离她们越来越近的扶晓。
闻言,她有些无奈:“长茂,你觉得我能对陛下有什么想法?”
扶潇鼓了鼓腮,坦诚道:“我觉得你挺在乎皇兄的。”
旁观者清。
阿楹对皇兄,比她这个妹妹,甚至是太后都要在意的多。
“其实,皇兄也挺好啊,和江二也没差了,是不是?”
阿楹只当她是担心她,关心她,倒也不曾怀疑别的原因,于是一直藏在心里,没敢对扶晓说过的话便自然而然地对着扶潇说出了口:“陛下是陛下,江二公子是江二公子,长茂,别平白辱没了陛下的身份。”
她从来不觉得扶晓要跟谁比,他就是他自己,世间独一无二之人。
阿楹看着扶潇,神色从容:“不过你说得也没错,长茂,我是挺在乎陛下的。”
妙菱那日问她若一定要在扶晓和江明朝之中选择一人,会如何选择时,她并没有回答妙菱,但心中却是有答案的。
阿楹想,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扶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