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不参加比赛,可孟荣今天也穿一身马术服。他腕上的手表闪着碎光,成套的深灰蓝把整个人衬得更加阴暗危险。
“听说你很宝贝你的马?”
孟荣意味不明地偏头去看正吐着舌头的温莎。
时隔大半年与充满危险且鄙夷的目光对视,余音内心忐忑不安。她后退半步,将温莎挡住,警惕问:“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孟荣环住自己的双臂,慢步朝她靠近,口吻轻蔑:“不必对我这么有防备心。”
他仿佛总是在看不见的地方窥探自己,每当余音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的时候,他就会突然出现,然后带给她不堪的,难言的,痛苦的经历。
每一次,毫无例外。
马舍里没有其他人,余音虽被不断逼近的脚步而连连后退,但下巴从未低下过一分,她瞪着孟荣:“你想做什么?”
“我来看看庄园里大家都下注的冠军马。”
不过两个拳头的距离,孟荣停住脚步,目光幽幽地俯视着她,余音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见他伸长了手要去摸温莎的耳朵,余音立刻皱紧眉心,用力将他推开。
待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后,余音朝他厉声道:“你别碰她!”
双脚微微趔趄的孟荣竟然没有一点怒意,反而奇怪地笑着:“看来大家说得没错,你很宝贝这匹马,可它不过是一头畜生......”
被余音护在身后的温莎因为孟荣的冒犯而发出粗重的呼吸声,眼睛直直盯着孟荣看,两条后腿开始有了动作。霎时间,温莎勾下头颅,最能感知到马儿情绪的余音也来不及反应,只见温莎从侧方走出,而后飞快地撞向孟荣。
被如此健壮的马顶撞,再高大强壮的男人也承受不住。
孟荣跌坐在地上,一只手捂着被温莎撞的肩头。
察觉到孟荣仰头怒视着温莎的目光满是狠戾阴险,余音立刻上前将还在愤愤哈气,甚至举起马蹄想要继续攻击的温莎拉回身后,心有余悸的警告他:“是你先冒犯她的,如果不想再受伤就赶紧离开。”
孟荣扶着墙壁站起,扭头露出诡谲的笑容,“我很期待下午在赛场上你们也能这么凶猛。”
余音没接话,直到孟荣走出马舍后,她长舒一口气,转身轻摸温莎的前额,安抚她也安抚自己:“好了,没事了。”
一直照顾温莎的饲养员迟迟没有出现,温莎已经饿得开始舔空食槽,余音决定自己准备,她走出马舍,一位全身黑色的陌生男人端着盆往里走。
余音叫住他:“请问你是新来的吗?”
男人笑了笑:“嗯,我第一天来,他们安排我给马放粮。”
“那之前的饲养员不来了吗?”
“他好像是生病了,过两天再来。”余音点头。
满满一大盆的草料和水果蔬菜混合在一起,橙色的块状物让余音皱了皱眉:“温莎不吃胡萝卜。”
被提醒的男人愣了一下,说:“哦,我第一天来,不太清楚。”
庄园里的马并不算多,而且余音记得当时庄园的负责人告诉她,每位饲养员都会根据小马的喜好和身体健康精心调配草料,新饲养员都会经过专业的培训再接触马。
看男人笑得有些牵强,余音没为难他,摆手道:“没事,她会把胡萝卜剩下,晚些麻烦你来清理一下。”
男人一边点头,一边把盆里的倒进食槽。
无意间瞥见男人黑色袖口的褶皱处积了一层白色粉末状,余音好心提醒:“你的袖子上好像沾了方糖屑。”
男人顺着余音的目光低头,嘴角的笑容忽地僵住,另一只掌心慌张地拍打袖口,笑着解释:“哦哦,估计是刚才不小心弄到的。”
几分钟后,食槽里只剩葫芦卜,饱食一顿的温莎发出嘶嘶叫声,完全没有休息的意思,一直在马厩里转圈,摇头晃脑。
以为她是吃了方糖兴奋,余音带她去卢卡斯的马厩外,好让卢卡斯消磨一下温莎的激动情绪。
卢卡斯隔着栏杆一直舔舐温莎,温莎的眼睛眨得很快。
三个月大的卢卡斯的灰色越来越淡,已经有褪成白色的迹象,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就和温莎一样——漂亮的白色马驹,身形看起来也会比温莎更高大健壮。
余音摸着两匹马的前额,欣慰地自言自语道:“卢卡斯,你和妈妈说加油,妈妈一会儿就要去比赛了。你和她说,别紧张,温莎是世界上最厉害最棒的马......”
不远处传来工作人员的呼喊声,余音有些无奈地将温莎调转了方向,而栏杆里的卢卡斯露出不舍的目光。
乌云压得低,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地上的尘土也变得紧实。围着马场一圈的看台依旧人头攒动。
但余音却能一眼找到看台中间一层的程简和常愿好,以及他们的旁边似乎站着谭应钦。
离马场最近的帐篷外站着兽医,都是生面孔,而背对着她的孟荣似乎在和他们交涉。余音盯着看了一会儿,听不真切,在被孟荣发现前移开视线。
除了开场的舞步秀,马儿上场的顺序是抽签决定,余音抽到了最后一位出场,排在温莎前面的是卢比。
卢比的主人牵着卢比慢慢移步到她们旁边,和余音搭话,“今天天气好闷,感觉要喘不过气了。”
余音扭头拽了拽缰绳,把想要去咬卢比的尾巴的温莎拽回正位,低声训道:“不可以,大家都在看。”
被包裹在头盔里的长发紧贴着头皮,还没开始,鬓角已经冒出细小的汗珠,余音用手扇着风,附和卢比的主人:“嗯,天气太闷热,连温莎也有些不耐烦,不过我看卢比倒没什么反应。”
“一样一样,我刚才在马厩喂了好几块方糖才安静下来......”
听见开场白结束,余音和卢比的主人同时抬腿上马。
音乐响起的一刻马儿们都开始有节奏的跳了起来,只有最末尾的温莎还在和余音较劲,余音要往前,温莎却斜着马蹄要超过卢比。
余音比刚才更加用力拽了下缰绳,双腿也给马肚施加了些压力,才让温莎退回卢比之后。
趁着还没完全进场,余音俯下身子,面颊贴着温莎有些滚烫的耳朵,说:“你今天很不听话哦,再这样下去,我要生气了。”
温莎眨了眨眼睛回应她,然后跟着余音的肢体指令开始有节奏的跳了起来。
虽然偶尔会进错节拍,但在所有的马儿里,白马温莎的滞空感最为明显,一蹦一跳的动作就像是会跳舞的小女孩。
常愿好在余音出场的一刻就开始夸赞:“余音马术这么好呢,白色的马真漂亮......”
“马漂亮人更漂亮。”程简的笑容很是得意。
盛装舞步,卢比在这一环节拿到了最高分,而温莎拿了个中间名次,余音很满意。
在等待下一环节的时间里,余音安抚了温莎无数遍,也夸奖了无数遍,可温莎的状态还是特别兴奋,余音找不到缘由,甚至有想要临时退赛的念头,但最后还是因为温莎不时的乖顺而打消。
余音重新调整好马鞍和缰绳,在尖厉的哨声中踩住脚蹬骑上马背。温莎又开始叛逆,连最基本的踏步,余音都要比平常耗费更大的力气,她只有摆出最严肃的姿态,温莎才能完全按照她的指令动作。
天色渐暗,似要下雨。
余音挥着马鞭,温莎围着马场最外圈跑起来,潮闷的体感温度在急速的奔跑中得到了缓解。
她大口呼吸着,稍稍用力将温莎拽进内圈,温莎接连跨过几个较低横栏,干净利落的起跑和落地动作换来掌声和高呼声。
被这热闹的氛围所感染,余音对即将跨过的最后一个高栏信心满满。
可温莎在奔向最后一个高栏时突然不受控制地调转方向,反应不过来的余音重心往后倒,整个腰背几乎贴在了马背上,头盔撞击在温莎跌宕的马屁股上,余音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已经堆挤到了嗓子眼。
看台的掌声被尖叫声取代,而这声尖叫也让温莎更加陷入疯狂的状态。
常愿好捏住程简的手臂,哆嗦道:“哎呀,这马怎么突然不听话了!”
温莎就算再不听话也不会像疯了一样。程简紧皱眉头,抬腿掠过众人往马场的围栏走去,但工作人员拦住他,怎样都不肯让开,并威胁他再不回到位置就以扰乱秩序将他轰走。
马背上颠簸的余音咬紧了压根才勉强挺直腰板,她拽着缰绳的拳头紧贴着胸口都没能将温莎停住,大声叫嚷:“温莎,停下来!快停下!”
可温莎像是聋了,什么也不听,径直朝更高的横烂跑去。
在温莎举起前蹄跨过横烂时,余音快速俯下身子,将所有的重心都沉在腰腹,就在她准备挺背时,马背陡然变成滑坡,她来不及动作,整个人跟着往前栽倒,滑落马背后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才停下。
大脑一片空白,短暂的麻木后,取而代之的是欲要将人撕裂的痛感。余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受伤了,只觉眼皮沉重,有冰凉湿滑的液体顺着她的睫毛往下,模糊了视线。
耳膜阵阵鼓动,依稀听见马儿的嘶鸣声,余音顺势抬眸,几米外的白马侧倒在地上,马身抽搐不停,马儿的眼珠似乎要掉出眼眶,伸出的红舌头往外吐着浓稠的血液。
惨烈,血腥的画面让余音僵在原地。很快就有人拉着黑布将温莎围住。
不会的,只是摔一跤,怎么会这么严重。
余音撑着手心想要站起,可不论她多么努力,她的膝盖从未离开过地面半分。她抓住尘土,拖着膝盖爬向温莎。
一群兽医围住她们,余音哆嗦着唇,听见他们交谈。
“腿断了,完全断了。”
“抢救也是浪费时间。”
“打安乐吧。”
他们用最冷漠的嘴脸说出最冷漠的话,余音脖上的筋脉一根根凸起,眼睛瞪大,朝他们厉声叫道:“她只是摔跤了!”
“粉碎性骨折治不好的,而且她现在很痛苦,安乐是最好的办法。”
“她只是摔了一跤!”
温莎的两条马腿完全逆转了方向,余音很早就知道,马腿断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安乐。
其中一位兽医转身打开医药箱,拿着针筒靠近温莎,余音拼尽全力站起,奋力将人推开,张开双臂挡在温莎前,尖叫道:“我是她的主人!你们不能不经过我的同意给她打安乐!你们不可以这样!”
她的愤怒没有换来任何回应,她像濒死的骆驼一样希望有人可以帮帮她。
可是没有人,将她和温莎团团围住的人只是冷眼旁观。
余音踉跄着爬回温莎身边,紧紧搂住温莎的脖子,努力听温莎急促粗重的喘息。
心脏剧烈跳动着,眼泪止不住地流,甚至快要看不清温莎的样子。余音捧着温莎的头,泪水呛住喉头:“温莎没事的,小马不怕——我给你找医生,医生会救你。”
可被她推倒的兽医不顾她的阻拦,执意将闪着银光的针尖对准温莎的身体。
针尖逐渐隐没在白色毛发里,所有的理智和希望在这一刻全面崩塌。余音抱着温莎,无力地哭喊、尖叫。
可时间就像针筒里的液体一样。
很快的,很快的,很快的流走了。
“没事的,温莎,没事的——”
“我不痛,一点都不痛——”
“不是你害我摔跤的,不是你!你千万、千万不要怪自己——”
靠在她肩头渐渐不再抽搐的马脖慢慢抬起,余音从模糊的视线中找到温莎的眼睛,那双明亮纯净的眼睛也望着她。
温莎伸出的舌头轻轻滑过她的眼皮,鼻尖,脸颊。
雨水,泪水,血水混在一起。
余音紧紧抱住温莎,身体和心脏绞痛,人快要窒息。
“温莎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小马。”
“小马乖,小马乖,小马乖。”
“小马不痛了,不痛了。”
“我很爱很爱你。”
在仅有的意识里,她看见那双世界上最明亮纯净的眼睛沉沉地闭了起来,耳边缓慢的鼻息声被雨浇灭了,被风吹散了。
温莎,一匹马,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