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
没有缰绳没有马鞍,她们在无垠的草原奔跑,风和阳光无比热烈,无比自由。
刺眼的白光晃进视线,所有都消失了。
蓝色床帘布上映着的几道毫无生机的灰影,消毒水的味道刺鼻,人声低沉。
“除了身体各部位的磨损,CT检查和神经评估都显示患者目前中度脑震荡,不过没有脑出血和其他损伤情况。患者醒来后可能会忘记摔倒前的事情,如果有呕吐,或者情绪暴躁亢奋都是正常现象......”
“谢谢医生。”
“哎......一会儿她醒了大家都别提,不要再让她难过了。”
“那马怎么办?庄园那边一直打电话来催。”
“温莎是她的马,我们说了不算,要她决定才行。”
温莎死了。她受伤了,伤得不轻。
余音的喉管硬得像被水泥封固住,她的脑袋像是被绑在塑料袋里,微弱的氧气无法满足她的需求,她捏紧被角张大嘴想呼吸。
床帘顿时被拉开,所有人都朝她围拢。
孙允和握住余音不停颤抖的手,努力扯出笑容,声线却不住地颤抖:“没事了,乖乖,没事了。”
脑子还晕晕的,孙允和的泪水砸在她的手背上,余音的眼眶和鼻腔顿时酸胀得厉害,也流了几滴泪。
孙允和连忙抽了纸巾帮余音擦眼角,低声细语地哄她:“不哭了不哭了,你告诉妈妈,是不是痛......”
“小马乖......小马不痛了......”
余音想起来自己也是这么哄温莎的。心脏好像因为无法顺畅地呼吸绞得更紧,后脑勺传来的阵阵痛感不及她一半的心痛。
她有多爱温莎,程简知道。可她没有号啕大哭,泪水也积在他的眼眶。
本来大家都约定好不表现痛苦,可每个人都抿着唇角,常愿好直接转过身去揉眼睛。
察觉到余音呼吸节奏的异样,程简立刻取下氧气罩覆住她的下半张脸。
氧气进入鼻腔,顺着喉管流进肺里,可心脏还是无比绞痛。余音重复吞咽的动作,慢慢找回一丝意识后反握住孙允和的手,低低呢喃:“我的头好痛,手也痛,全身都痛——”
她一直重复说痛。
大家悲伤的五官便有不同程度的缓和,余朝渊奔出病房,嘴里念着让医生来打止痛针。
打过药水之后,身体变得沉重,意识又开始模糊,人像在雾气弥漫迷宫里,找不到方向。余音阖上眼说自己想睡觉,大家又都不舍地走出病房,拉上床帘。
病房重归安静,床帘里响起细碎的声响。
程简拉开帘子的一角,看她靠坐在墙上仰头看着天花板,脸色苍白,一双眼睛空洞,像白纸上裁出的两个洞,唯有眼尾的红能和生机挂钩。
他坐在床沿,手心轻轻搭在她的手指上:“怎么了?”
长久的静默后,余音舔了舔嘴唇,说:“动物死之后也要举办葬礼吗?”
程简的心脏猛然被针扎了下似的,没说话。
气氛低沉,被风微微掀动的窗帘摇摆声都成为一种噪音。
悬挂在头顶的吊瓶轻轻摇晃,余音垂下脸,声音很低很低:“我想去看看她。”
“打完这瓶药水,我带你去。”
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是别人,余音一定会觉得这人是在哄骗自己,可程简,是唯一和温莎亲密接触的人,是和她一样喜爱温莎的人。
护士拔掉针头,程简帮她掀开被子,帮她穿好鞋,她看见自己脚踝处干涸的伤口凝结成一条蜿蜒细线。
程简抱着她走出病房,把她放进副驾,最后下车的时候问她:“你要自己走吗?”
心不在焉的余音点点头。
比赛的时候虽然带了护膝,可从马背上摔下来又翻滚几圈,现在每走一步路,皮肤被撕裂的痛感从膝盖一直蔓延到全身。
她走得很慢。
从车停的位置到摆放温莎的大堂会经过幼马马舍,四下寂静无声,从马舍里传来的咴咴声无比清晰。
卢卡斯在叫。
她不敢扭头,更不敢上前去看,她害怕看见卢卡斯那双和温莎相似的眼睛。
小马都是在六个月的时候才断奶,可是卢卡斯才不到四个月......温莎标记在卢卡斯身上的气味很快就会变淡......卢卡斯会怪她......
那期待的叫声还在继续,余音僵在原地。
程简上前牵住她的手朝前走,直到小马的叫声越来越远。
休憩用的大堂里摆着一个偌大的冰柜,幽幽蓝光倒印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
余音每靠近冰柜一步,温莎的身体就离她近一分,她的心脏就紧一分。
温莎躺在冰柜里,身体很干净,没有血水,四条腿成正位,神态平,像是睡着了,睡得很沉。
余音弯下腰无限贴近冰柜,指腹轻轻地滑过温莎的眼皮,不够柔软,微凉的毛发刺在手心,她轻轻地喊:“温莎。”
马儿没有像以前那样抬头看她,更不会俏皮地伸出舌头舔她的脸。
“温莎。”
“温莎。”
“温莎......”
不论她怎么呼唤马儿的名字,躺在冰柜里的马儿都毫无反应,空气那么沉那么安静。
余音绝望的表情让程简懊恼,如果他当时在场外能够冲出将他拦住的人群,就有人帮她,温莎不会死......
“哎呀,你们总算来了。”一位佝偻着腰的老者突然现身介入到这低沉的气氛中,口吻急迫,“这马一直放在这里也不是事儿,你们得赶快处理了才行。”
程简蹙了蹙眉,眼底划过一丝不耐烦,却还是点头道:“马只是暂存在这里,之后会处理的。”
老者一边往冰柜的方向挪步,一边点头应道:“这断了腿的马儿最可怜。马断了腿,生不如死。打了安乐,舒舒服服地走。这马漂亮,实在可惜——”
余音干瞪着满是红血丝的眼睛。
“被安乐的马走的时候没那么痛苦。姑娘别难过了,看开点。”
老者停在余音身边,程简准备去拦,却见老者摸了摸温莎的鼻子和嘴,若有所思道,“说来也奇怪......这马只是摔断了腿,没有被什么扎中,身上也没有其他伤口,拉回来的时候就是吐血水。”
“是您给温莎清理的身体吗?”余音的睫毛微微颤动。
“这园子里除了我,就没人敢收拾。”老者说话的时候不免得意,“我见过太多太多的马,这么多摔断腿的马里只有它吐血,实在奇怪,是不是吃错过东西......”
吃错东西?
余音空白的大脑里闪过饲养员给温莎放粮的画面,霎时间,她直起双腿快步朝大厅外走去。
程简看不明白,本能追在她身后,急切道:“你要去哪儿,怎么突然这么着急?”
余音停住脚步,目光笃定:“比赛之前温莎吃了草料,那个饲养员是新来的,可是他不知道温莎不吃胡萝卜!”
“如果温莎真的是因为吃错了东西在比赛时失误......我必须找到他,我要去找那个饲养员。”
她情绪激动,五官大幅度的扯动,语气多了些咄咄逼人的意思。
余音推开程简,往马舍的方向狂奔而去。
值班的看守马舍的人还没离开,余音粗鲁地拉住那人的手,拦住看守人的去路:“那个新来的饲养员,他在哪里?”
“什么新来的饲养员?”看守人一脸茫然地看着像是要闹事的余音,“我们好久都没有新人来。”
“就是、一个穿着黑衣服,皮肤黑,脸方的男人,他是你们这儿新来的饲养员啊!你怎么会不知道!”
见余音急切,甚至想要破口大骂,看守员倒吸一口气,无奈指了指不远处亮灯的监控室,“我真的没见过你说的人,最近也没有新同事!实在不行你去查查监控,或许——”
话还没说完,余音又箭步往他手指的方向冲了出去。
等程简赶到的时候,余音已经站在若干个显示屏前,手撑着桌子,黑色的眼珠瞪大。
“停!”
所有的屏幕都被暂停到同一个画面,余音伸手指着屏幕里人,厉声逼问监控员:“这个人是谁?他叫什么名字!”
监控员被她的声音喝住,反应过来后解释道:“他不是我们这里的工作人员,只是来看比赛的观众。”
“那他为什么能进入马舍!那天的饲养员为什么不在!”
“那天的饲养员因为家里有事所以来晚了,好像是比赛开始之后才来的......”
最有可能伤害温莎的男人竟然没人认识,她当时竟然那么放心,现在要找到男人像石沉大海一样艰难。
余音抽泣一声,慢慢收回颤抖的手指,踉跄起身时无意触到开关,屏幕里的画面飞速闪动,监控员见状赶紧按下暂停键。
灰扑扑的彩色录像里,男人站在距离马舍不远的食材室门口,而穿过门缝的另一只手臂穿着的衣服样式,余音不可能忘记。
只有孟荣穿的马术服是灰蓝色!
就像帮温莎清理身体的老者说的那样,温莎摔倒时没有任何利器穿透她的身体,单纯的断腿根本不会口吐血水。
除了孟荣,没人会想害死一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