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不燥的午后,小月亮在院子里和紫苏半夏踢毽子,岑遥坐在不远处的廊下看这几个月的账本。
平日里沉稳的紫苏这会儿也踢得开心,一个轻巧的反身,毽子在她的脚上翻转跳动,忽地踢向左前方。
反倒是看起来灵动活泼的半夏慌慌张张手忙脚乱地抬脚去接,却不小心和一起来接的小月亮撞在一起。
彩色的鸡毛毽子在四只脚中仓皇流窜,不一会儿就落到了地上。
小月亮不服输,气鼓鼓地说毽子的坏话。
“肯定是因为紫苏姐姐做的毽子,所以它喜欢紫苏姐姐!”
闻言,紫苏挑眉:“那就一人做一只毽子,然后用自己的毽子比赛怎么样?”
半夏和小月亮嘀咕半天,最后决定两人合作,一起做一只漂亮的毽子然后与紫苏比赛。
虽然说了是比赛,但这会儿制作毽子显然成了重点。紫苏主动教导两人怎么选材与制作。
考虑到半夏和小月亮都是半吊子初学者,紫苏建议选用鹅毛做毽子的羽毛。相比鸡毛,鹅毛更粗大、厚重一些,做出来的毽子飞行速度慢但稳定性好。
三个人不嫌麻烦地跑了一趟厨房,好在厨房这几日因着夫人回府采购了许多食材,后院笼子里真养了只鹅,另有两只鸭四只鸡。
小月亮一时兴起,各拔了好几根长羽,要做独一无二的多羽毽子。
再回摇风院,三人备好了材料围着石桌一起开始做手工。
岑遥啜了口茶,偶尔扫过去一眼,翻过一页账册。
虽然半年未归,但累积的账目并不算多。毕竟她每月一回也多少会关注一下,加上靖远伯府的人情往来更是少之又少,账目上最多的还是些日常采购与例银发放。
除此外还有些其余铺子的收支状况,这些累积得便有些多了。不过时间还长,可以慢慢来,她也还需与各个主管见上一面。
“我觉得这样更好看!”
小月亮的声音传过来,岑遥抬头就看见她举着好几根白白彩彩的鸡鸭鹅羽毛混在一起,扶额无声地笑了。
这不就是杂毛毽子嘛。
“吱——”
简易茶几旁的另一把椅子被拖动,有人坐下来了。
易骧极其自然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仿佛没意识到自己的突然出现有多么震惊。
身后的两个婢女睁大了眼睛,哪里冒出来的男人?过了一会儿认出对方的身份,更加震惊。
画眉指着他的背影:“项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朱槿扶着胸口,满脸不可置信:“少爷?!”
画眉:“少爷?!”
他他他!
她就说她怎么会有见过他的印象。
想起什么看向夫人,岑遥淡定地喝茶,已经习惯了这人的神出鬼没。
夫人果然都记得!还神秘兮兮地和她说保密……
对了,柏青院的闹鬼传闻——
易骧点点头,嗯了一声,并不打算解释两个婢女的震惊与好奇。
岑遥:“今日怎么这么早?”
“事情结束得早便回来了。”他想早些见到小月亮,和她。
放下茶盏,岑遥继续看账册。既然他选择出现在下人面前,她也不必多言。
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也渐渐西挪,原被阴影罩着的连廊也照进了半侧暖阳。
随意挽着的青丝折射出微光,茶几桌面一分为二,青白的茶盏放在夕光里暖着,正在看着的账册则被拉进连廊的影子,微微竖起。
案上无算盘,以她翻页的速度,心算能力似是不错。
视线移至院内,小月亮的毽子终于做好了,正在试踢,脸上洋溢着欢笑。
易骧在心里细细描绘她的五官。
与岑遥相似的眉眼形状,而眼尾上扬的走势却又像极了他;挺巧的鼻梁似他,粉嫩漂亮的嘴唇形状像她,只是平了些,岑遥的嘴角总是上扬的,而他的唇角下弯,看着有些冷脸;面部轮廓柔润可爱,还看不出大概。
乍一观,小月亮和她的母亲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细细看下来,又有不少地方细节像他,是个融合了父母优秀基因的漂亮姑娘。
若非知道真相,在栖云庄时他也不会这么仔细地去观察一个与母亲相似的小姑娘,遑论是与自己的相貌作比较。
说起来,在栖云庄时,岑遥似乎从未透露过自己的姓名,下人也从未提及,他也只是巧合间知晓了她的笔名。
否则以她的少见姓氏,加之特殊地点,他又怎会认不出来。
不过眼下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同是五年未见,他记得她姓名、忘了长相,她却在相见的第一面就认出了自己,他惭愧难当。
岑遥借着喝茶的动作偷偷看他,视线朝着小月亮的方向,目光无神,瞧着像在发呆。不过他都坐这儿了,看来是已经做好了决定。
“你觉得……”易骧突然转头,问她,“我该怎么与她解释。”
“如实解释。”
见他还有些犹豫,岑遥耸肩:“你知道的,她很聪明。不用说什么漂亮的谎话,照实说即可。
“她有权知道一切。”
眼眸垂下,接下来就不是她该操心的问题了。
账册还未翻到下一页,身边的人起身了。
逆着阳光,他走到了小月亮身边。
“师傅!项夫子!”
小月亮惊喜地喊出声,“你怎么在这儿!”
岑遥看见那人蹲下身,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发说:“因为,这里是我家啊。”
小月亮歪头,疑惑不解。
这里分明是自己家,他为什么说这是他的家呢。嗯……如果他实在无家可归的话,她会替他向母亲请求收留他的。
易骧轻笑,将她抱进怀里,却又不敢用力,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抱歉,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易骧,是你的……父亲。”
父、亲?
小月亮更茫然不解了,手指戳戳他的脸,盖在他额头上。
“你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不然怎么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他明知道她没有爹爹的。
“对不起。”易骧把她放在自己额头上的手拢进手心,耐心地向她解释,“我走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不知道你的存在,前些日子才回来,却没认出你的娘亲,向你说了慌。”
小月亮眨眨眼,突然推开他跑到连廊,扑进岑遥的怀里。
“娘亲,项夫子好奇怪。”
岑遥揉揉她的头,冷静道:“他没说错,他的确是你的父亲,住在柏青院。”
手指不自觉地抓住娘亲的衣襟,小月亮无措地看着娘亲。
她还是觉得项夫子在说笑,因为打不过劫匪跑了被镖局辞退,于是决定回她们家教书赚钱。
岑遥亲亲她的脸,没再说什么,让她继续玩去。
日久见人心,一句话给人当爹哪有那么容易,还是让易骧自己努力吧。
小月亮一步三回头,走到院子里靠近易骧时,在他略期待的眼神中快走几步,连桌上做到一半的毽子都不要了,带着同样惊讶茫然的紫苏半夏匆匆跑了出去。
易骧沉默地看着小月亮一系列的举动,最后坐到石桌旁,将桌上凌乱的羽毛一根一根收起抚平。
……
当日光从金橙色变为橙红时,易骧也停下了动作,一只漂亮的羽毛毽子放在手心。
以一枚铜线打底,最下面是较短的浅红色鸡毛,然后用灰褐色的鸭毛过渡,最中心是大簇的洁白鹅羽,完美融合了小月亮鸡鸭鹅毛都要的多样要求。
岑遥已经翻完了那本账册,正慵懒地享受夕阳的余晖。
眼前忽然一暗,是易骧把他的羽毛毽子拿了过来。
岑遥拎在手里,掂量两下,评价:“比小月亮的杂毛毽子好看。”
“等她回来,帮我拿给她吧。”
他的语气平静,听不出失落抑或别的情绪。
“好。”
那人面上瞧不出什么,搁她旁边坐下后掩都不掩饰,直勾勾盯着她看。
任谁被一道目光炬炬地盯着,恐怕也坐不下去悠闲喝茶。
岑遥索性茶杯一撂,反过来同样盯着他看。
太阳下山,光线也从暖色调转至了冷色调,粉红余霞挂在天边,与未染色的墨蓝云层交织重叠。
微妙的氛围在两人的视线中流转。
朱槿和画眉眼观鼻鼻观心,呼吸声也抑制至最低。
她的眼睛很干净,只是作对般单纯地与他对视,看不出怨怼也看不出欢喜。
“你真的想要和离吗?”
如若真的想要和离,又怎会这么平静地看他与小月亮相认,从提出和离至此,淡然无波;若不想和离,又为什么次次催他答案。
易骧看着她的眼睛,明明没有动作,却让岑遥被控制般移不开视线。
粉紫墨蓝的云霞映在他的眼中,很漂亮,也很认真。
“唔。”岑遥眨眨眼,略略转动眼瞳,“其实……”
她犹豫着要不要说真话,无论他怎么选都不会影响她的生活态度,她就是要过得舒服,过得滋润,不想看见那些腌臜事。
“算了。”
岑遥正要开口时,他又兀自开口。
“明日再谈,不是还有一天时间吗。”
今日七月初三,明天,还有最后一天,他需要准备一些足够打动人的筹码。
毫无疑问,他的内心告诉他:
他不想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