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风院的正屋,一家三口的第一次正式会见。
岑遥下意识地想拿起茶杯掩饰尴尬,刚端起来又觉得刻意,于是把小月亮拉过来,拆开她不算乱的头发,慢条斯理实际磨洋工地捋着发丝。
易骧手里握着卷书,余光注视着被折腾头发的小月亮,暗暗在心里打腹稿。
主子一个比一个沉默,几个婢女也不敢多言,低头看脚下的地板。
小月亮奇怪于大人的安静,看看对面的易骧,又想转头看娘亲,结果被岑遥按住只能乖乖坐着。
站不住的画眉心中一动,低声说了句“我去看看厨房”匆匆出去了。
明明昨日才见过,岑遥也想不到眼下这沉默尴尬的气氛是怎么回事,思来想去,还是怪易骧今天回来得太早了,日光过于明亮,有些许不适应。
前两天他还是副遮遮掩掩的样子,没想到昨天突然出来吓了几个婢女一跳,今天从柏青院背着小月亮招摇到摇风院,也不知吓到多少人。
不过这倒也说明,他现在多少是能见光了。
磨蹭半天,小月亮的头发再多也经不起岑遥折腾,何况她编发手艺也没那么精巧。
头发左右一分为二,三股辫顺着颅顶向下编作麻花,然后麻花辫尾对折扎成丸子,两边用丝带各系一个蝴蝶结,一个简单而不失俏皮的低丸子头就扎好了!
“好啦。”
岑遥轻推小月亮的肩膀,示意她可以起来了。小月亮小心翼翼地摸摸发尾,开心地去内室照镜子。
手上得了空,岑遥也搁下了莫名的尴尬,抬眸问:“今日怎地回来这么早?”
“事情都已转交完毕,接下来便不需要我到场了。”手上装模作样的书放到一边,易骧解释道,“因我久未归家,皇上特许了我几日假期。”
闻言,岑遥挑眉。
“也就是说,你不用再藏了?”
他笑笑,“嗯。”
“明日,我与你一同去接母亲回家。”
对面座椅上的人身体舒展,表情放松,俨然是放下了一件大事。
“母亲肯定会很高兴。”
五年未见的儿子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绝对是个大惊喜。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若让她看见易骧前段时间躲躲藏藏的模样,可就没那么喜了。
岑遥瞥了眼对方轻快上扬的嘴角,不置一词,实则暗暗咬牙心中吃醋。
等母亲回来,她这半个女儿不会失宠吧……到时候一定要让小月亮多吹吹耳边风。
“夫人,少、少爷,饭菜好了。”
画眉回来了。
“那就摆膳吧。小月亮——”
“来啦!”
午饭上了四菜一汤,一碟时令凉菜,一盘小月亮喜欢的糖醋鸡翅,一道岑遥最近常用的鸡汁脆笋,还有一份不怎么常见的蟹粉狮子头。
看易骧略惊讶的神情不难猜出,这是给他准备的。
易骧来摇风院的一路上大摇大摆,虽未声张但府中也算是都知晓了,就算再震惊该做的事还得做。
这蟹粉狮子头就是厨房的老师傅知道后第一时间赶制出来的,幸好螃蟹高汤都是备好的,他才能赶在午饭前炖出来。
“好大的丸子!”
小月亮吃过肉丸,但还是头一次见比她拳头还大的肉丸子。
“这是清炖蟹粉狮子头。”
他跟母亲从扬州回来后常点这道菜,为此厨房的严师傅特意找了个淮扬菜师傅学了一手。
易骧见她惊奇,挟了一筷子夹给她,顿了顿,又挟了一筷夹给岑遥。
“……多谢。”
肉质松软滑嫩,口感细腻到几乎入口即化,味道醇厚鲜香,肥而不腻,与她随母亲初次下扬州时尝到的几乎无二。
不过她的口味略重,比起清炖更喜红烧,回仪城后也甚少想到这道菜。
看见对面略显期待的眼神,岑遥还是像第一次品尝一样给出了肯定的评价。
“味道不错,严师傅的手艺甚好。”
易骧笑了笑,这才动筷。
而小月亮早就大快朵颐,高呼好吃。……她根本没有不喜欢吃的东西吧。
啊不,还是有的。
最后一道汤品是苦瓜羹。
小月亮哭丧着脸,内心乞求娘亲少盛一点。
岑遥好笑地看着她,手里的汤勺一抖,半勺汤洒回了汤盆,还没等小月亮眼睛亮起。
易骧:“我来吧。”
他主动接过岑遥手里的汤勺,稳稳地盛了一大碗苦瓜羹,递到小月亮面前。
小月亮:呜呜呜。
岑遥:哈哈哈。
易骧:?
接收到小月亮怨念的瞪视,他才慢半拍反应过来,想要把那碗苦瓜羹端给自己,结果刚抬手就被岑遥制止了。
“苦瓜清热下火,碗也不大,就让她自己喝吧。”
小月亮被迫喝下一整碗苦瓜羹。
汤一喝完,她就一阵风似的跑了,生怕被娘亲叫住。
岑遥看着碗底剩的半口苦瓜羹摇头低笑。
用食完毕,两人移步院内凉亭。
易骧忽得紧张,三日前的晚上,她也是在饭后提出了那个让他辗转反侧许久的问题。
今日,便是最后的期限。
岑遥还没想起来这茬,正在回想刚刚小月亮和易骧的互动,瞧着比昨天自然了很多,也不知在柏青院发生了什么。
晚上再问她吧。
“咳。”
易骧轻咳一声,以吸引岑遥走神的注意力,见她看过来,开门见山道:“我有一事告知。”
岑遥点头,欲知详情。
易骧沉下呼吸,肃声道。
“接下来京城可能多有纷扰,为避牵扯我已向皇上自请离京。”
离京?!这不可谓不震惊。
“去哪?”
“多半是青州。”
“何时?”
“等调令。约莫一月有余,此间皆为歇假。”
也就是说,从现在起的一个多月,他都在家。调令一下,就是上任之时。
易骧继续道:“任期三年为基,所以,”眸光直视岑遥,“我想携家上任。”
郑重其事的语气打破了岑遥的平静。
她蹙起眉头,问出她最关心的问题:“京城可能不太平?”
“兴许。”
眉心皱地更深了,岑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京城纷扰,是因为你带来的东西?”
虽是问句,语气却带着肯定。
易骧颔首。
他到底去了哪又干了什么,居然能扰得京城不宁?
岑遥真是又恨又好奇。
他这番话不仅是告知,更是一份隐性的胁迫。
和离之事虽未提起,局面已然受限。
和离,她一个与易家有过关联的寡妇如何平安渡过京城动荡,即便舅舅是吏部尚书,他会保下她这个出嫁女吗?
不和离,随易骧赴任青州,远离京城纷乱,看似安好,可他如何保证自保其身?
“京城动乱,你任青州便躲得了?”岑遥质问。
“我带回来的,是饵,非因。”
“……究竟是什么东西?”
双目相对,岑遥听见他的声音,很轻,又很重。
“罪证。”
“……”
岑遥心累地闭上眼,她就知道,一个死了几年的人突然回来,怎么可能安生。
右手被一双温热的手拉起,轻柔地拢在手心。
岑遥不自在地想要缩回来,却挣脱不得。
“口说无凭,但我将尽我所能,保护家人。”
口蜜腹剑,就像他的外表,温润有礼,也能将剑横在她的脖间。
家人,和离之后,她自然就不是他的家人了,不在他的保护范围之内,牵扯甚笃而生死无关。
迎着那人直视的温和目光,岑遥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用力将手抽了出来,双手环胸的同时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
她可以接受任何选择,但绝不是在被迫的情况下。
“若我不愿离京呢?”
易骧没有在意衣摆上的灰痕,笑容微敛,天生下垂的嘴角让他看起来面色不虞,似有冷色。
他没有说话,无声的沉默代表了他的态度。
住宅、店铺、银票,他不会在物质上亏待她,但也仅限于此。
岑遥现在是看也不想看他了,背对他望向花丛。
易骧垂眸,视线落在她碧色的裙摆,身侧垂落的指尖捏得发白。
摇风院的门口,朱槿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通报。
管家何康得知少爷回来的消息,第一时间赶到摇风院求见,亦是求证。
他来的时候不巧,碰上了用餐时间,撤盘时他还没来得及让朱槿帮忙通报,少爷和夫人就凑了一处,他哪里好意思去打扰。
现在远远看着像是谈话结束了,他连忙让朱槿带他过去。
几年不见,少爷更有气势了。
何康差点泪洒当场,然后没多时就被易骧哄得眉开眼笑,欣慰地笑呵呵离开了凉亭。
管家来又去,也算是给凉亭停滞的气氛破了冰。
易骧叹了口气,站到岑遥侧后方,望着她娴静的侧脸,道:“卑劣也好,自私也罢,我的期望始终与成婚那日一致。
“不求鹣鲽情深,只愿相敬如宾。
“婚姻于我而言是件麻烦事。熙熙攘攘,皆为名利;或图才貌,也不过浮华水月,无甚真意。与其浪费时间,不如主动入局。”
清润低沉的声音与五年前清朗的少年音重合。
“我对这门婚事从无意见,唯恐违背了你的心意。若你不愿,那便——
“好合好散,余生欢喜。”